赵应禛自然不会让路濯远离自己的视线。如此后面之人也鱼贯而往,林副官一如既往担断后之任。
待到开始下落,路濯才发觉好像真没什么可怕的。
挂长绳那处的山崖上布满了柔软的藤枝,它们也不知长了多少年才变得如此粗大肥美,且平滑厚实,四周长着花的枝干都被人为砍断,前路无阻。
先前被云雾遮挡,殊不知这山脉是从陡至缓,形成一个天然适合下滑的梯道。
只是身在山中,仍旧满目白芒,雾浪翻滚,如徘徊于沧海间。
在山坡尽头,众人一头栽入花海。
那满谷的花自生到灭都停落在这方寸之中,铺了一层又一层,最底下腐烂,最上层还是未凋谢的明亮艳色。
他们被淹没在这一片绚烂之中。
下落时带起的风将花瓣掀起,纷纷扬扬落一场飞雨。
路濯慢慢站起身来,抖一下衣袖。
此时再抬头看,那陡峭山崖被笼罩在浓雾之中,时不时有飞花飘下,实如仙境缥缈。
赵应禛走到他面前,伸手温柔地将他头上和肩上的碎花拂下。
“没事吧?”
路濯摇头,看到他发间夹着一抹湛蓝,清雅端正,和赵应禛一样。
他一时舍不得替他摘下,便假装没看到,只笑着摸他的脸,“没事,哥哥。还蛮好玩的。”
赵应禛也笑,“此地确实有趣。”
这是一块山间平原。
往前去,磴云藤便不再蔓延,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高及膝盖的草丛,郁郁葱葱,繁茂蓬勃。
再走远些,绿色的草地宛如燃烧一般,被望不见尽头的灼红覆盖。
那便是石燃。
盛夏时绽放的石燃花,远远开到天边去,像火焰与最后的落日交融,慢慢流淌一地。
洛瀛说汀洲四面环山,石燃也绕着生长一圈,中间平地便是皇陵。就像一个聚宝盆,是风水宝地。而他们此时在的位置是陵墓后端,前面有人守着,所以得从密道进入,方不会惊动守陵人。
最终几人决定兵分两路。邹驹和裴山南对花药植物之类的熟悉,便留在山头摘取石燃,左无痕和两个梁川人留下来帮忙照看。
“他们这一来一回也不知多久,多半是要到明日。”邹驹将包中的药鼎拿出,“我估摸着能直接试着炼制了。”
下船之前,井嵩阳给了他们一盒泠烛泪用以研究,大概也是想到了现在这种情况。
裴山南笑道:“我倒以为真可一试。”
因为石燃花得整株活着带回去,路途意外难以预料,不如现在就趁机提炼试试。
言毕,几人也不耽搁,梁川人挖花,裴山南则和左崬去找柴火给邹驹的鼎架炉。
日头偏西,路濯再回头时,留在原地的人已变成几个小点,连太阳罩落的阴影都算不上。
他心下无端生出几分不舍,明明还会再相见,他却觉得这一刻的所有都变为一种不可重复的隐喻。
赵应禛敏锐地发现他的不对劲,低声问道,“怎么了?”
路濯收回目光,笑道没事。他想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现在北府军应该也确定了梁川所在岛屿的具体位置,他们只要把石燃花和母蛊带回去,庄王就可以完成皇帝交待的所有任务。那以后他们便归隐江湖,可以回庆州也可以回青泗,总之再没有仗要打,朝廷纷争与他们不再有关。
一切都会平静安稳下来。
第80章 变故
汀洲陵墓是一个合葬墓穴。
南都覆灭时,扶氏的祖坟也被趁乱洗劫。百年间积累的奇珍异宝流落人间,就是末代皇帝的棺材盖都被掀翻。出逃南海的南都人只能勉强护住了历代皇亲的尸首,将他们于此处重新安葬。
皇宫和原皇陵之中的宝物还是被他们尽力运出一些,如今埋在汀洲的陪葬品也不算少,但比之原来却只能算是九牛一毛,实在可叹。
洛瀛心里有说不尽的不甘与恨意。但这么多年过去,他甚至能与夺走他的家、他的天下的赵家人同谋这么久,他早已学会将这些情绪尽数吞咽,至少面上不透露分毫。
啊!他嘲弄地想,自己总是忘记,那个被封做储君的男人可还不一定是赵家人呢。
他带着这些异乡人穿过石燃花海,从一处方形盗洞进入地下。
这个入口直接连通地宫前殿,那里堆满了排列整齐的兵马俑,穿过墓道能到耳室、侧室,那里有许多陪葬的棺木。
再往里的甬道就是连他也没有去过了。
因为埋葬扶氏皇族的主室就在那儿。虽然传闻母蛊就在主室之内,但他作为扶氏后人,怎么可能去掘了自家祖宗的坟墓?
不过,引他们到这就够了。
于黑暗之中,洛瀛勾起嘴角。
只要路濯和赵应禛没有一直走在一起就够了。
墓室里空气浑浊,地面积着一层薄薄的水。火把很容易熄灭,所以最终只有一前一后举了灯,其他人就着昏暗的光摸索前行。
路濯眼睛不好,在这种地方更是两眼一抹黑。不过他曾经绑着布条在黑暗中生活了数月,听声辩位很是熟悉,倒也不觉得有多不方便。
更何况赵应禛正牢牢地牵着他的手腕。
洛瀛说这个洞是新挖的,他们以前也没下来过,只能自己小心了。
大概是因为石道很长的缘故,他讲话的声音显得有些空灵,渺远回响。
即使早有准备,在看到石俑时路濯还是愣了一下。黑暗中人形逼真,他又看不真切,晃眼真像是有成百人站在那似的。而且错觉一般,他的耳边总传来细小的窸窣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仿佛暗中有什么在不远不近地跟着。
自从下墓以后,他的神经便不自觉紧绷,那种没有依据的警觉让他觉得大脑一抽一抽地痛。
“兄长,你有感觉什么不对劲吗?”他反握住赵应禛的手,拉他停下。
赵应禛看着前面人的背影,同他一起凝神倾听片刻。
尔倾,两人对视,路濯皱着的眉松开,自己先道,“好像没有什么。”
男人应一声,将相握的手变为十指相扣,又抬起来放在脸颊边上,低头用唇碰一下他的手腕。
他说我不松开你的手,别怕。
在那扇门彻底阻断两人视线之时,路濯分神想到——果然无论如何还是不该松开赵应禛的手的。
变故发生得很快。
不过半炷香之前,他们进入右耳室。赵应禛同其他人一起搬开棺木察看,井嵩阳就叫上路濯先去看看别的地方,洛瀛和那几个梁川人举着火把在前面等他们。
曾患眼疾的少年根本没注意他们正在原路返回,他太相信他的井大哥了。
可是谁能想到呢?
至少在地宫石门发出轰鸣声、即将关上之前,他都没有怀疑过井嵩阳。
洛瀛有开启地宫之门的钥匙,他们根本不是第一次进入此地!
巨大的声响将耳室的几人也引了出来,不过他们一时前进不得,因为那甬道两侧竟然还有机关!短箭如暴雨般射出,将人硬生生逼退。
路濯意识到不对,连忙使了笑拈星汉踏云步,准备在大门闭合之前回到对面。他看不清楚,只能凭直觉往前冲,直到凫鸢的剑锋直冲他而来。
井嵩阳表情漠然,似乎面对的并不是昔日好友。路濯知晓他的厉害,以前比不过,现在还是略逊一筹,不能硬碰,他只有偏头收势避开。
盟主的剑还是在他脸上划出一道。
石门即将关上,洛瀛心情愉悦,看着那边挥舞长剑想要冲锋而来的赵应禛朗声道,“殿下!扶瀛代公子恪向您问好。”
“耳室再往里走,您可以找到回去的路。”
殿下,瀛是多么期待来日再相逢。
期待您带着北府军到皇城底下,拉开弓箭、拔出刀剑,到公子恪面前。
杀到赵应恪的皇座之前。
箭雨停歇,赵应禛却觉得心脏快要裂开了,他拼命往前,叫着路濯的名字。那墓道这么短,这么窄,不及他任何一条他曾经奔往的长道。
他却还是追不上。
石门关闭前的瞬间,他看见路濯偏过头,泛着微光的剑刃堪堪与之错过。
随着地宫之门彻底闭合,那宛如咆哮的轰鸣声也骤然消失,徒留耳内鼓膜震颤的余韵。
躲藏在拥挤兵俑之间的杀手尽数上场,十数人唯一的目标便是路濯。
不过仙道路不问毕竟是江湖中排得上名号的侠客,即使此时睹物不清也能靠闻声勉强躲避。
“不要活口,只要这人死就行了。”洛瀛忍不住再出声嘱咐一遍。他这次可谓破釜沉舟,势在必得。只要路濯被“太子殿下的手下”杀死就够了。
井嵩阳除了方才阻止路濯离开以外倒是没有再出手。
他只是靠在门边这么看着昔日旧友如一头困兽与猎人角斗。
他问洛瀛,“我的任务完成,可以走了罢?”
这就是之前路上被姬小殊撞见的谈话。他的任务就是困住路濯。
他第一次知道洛瀛的计划时难得沉默片刻,最后只说自己不能亲手杀了他。浑身充满文雅古气的男人闻言笑他伪君子,问他有什么不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