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缓兵之计。庄王缺席政事久了,收回他手上的权力便名正言顺。
只是赵应禛怎么也没想到,那些线索居然全部指向景州乌家灭门惨案。
因为路濯也要参加此次武林大会,他不免多留意了些江湖中的事。
赵昌承像是没看到他突然严肃的表情,只悠闲道:“你是不是以为朕什么都不晓得?这可是朕的天下!”
“乌家此事后面牵扯的东西很多,可能追溯到前朝南都意图谋反的欲孽。石燃花当时被烧了个干净,这百年也没有人能知道它的功效,想来那泠烛泪也是他们搞出来的。”
“等那劳什子武林大会结束,全真教就会宣告天下,这一切都和前朝南都有关,当年义军屠皇城时有那么几个漏网之鱼,全跑到海上去了。这么些年,就是误打误撞也会有船只不小心发现桃花源。那所谓蓬莱仙境里说是藏有大量当年南都宝藏,乌家人就是为了争夺那些被人灭了口。”
皇帝给出的消息一个比一个骇人。
“皇家在江湖中自然也有耳目,吕山派便是,朕已传令下去,借着他们的由头能让北府军去一些精锐,你熟悉军中,挑几个跟着。你们要做的就是跟武林中人一同前去蓬莱,将南都余孽窝藏之处记下,传回晋京,朕自会派军队将其一网打尽。顺带找到石燃花,那是你五弟的解药。”
“朕也不需你领着吕山派。没人知晓你是庄王,你便去做你的大侠,跟着落风门。”
“将余孽除净,大晅才能得到真正的和平盛世,你的义弟、兄弟也才能继续做他们的大侠。”皇帝前面说得冠冕堂皇,最后分明就是用路濯在威胁他了。
恩威并重,向来如此。
“您是从何处得到这些消息的?”赵应禛还是觉得不对劲,虽然一切都说得通,但就这点实在没有道理。
全真教没有公布过任何线索,全天下都还蒙在鼓里。而且从赵昌承之前的表现看,他绝对不知道这么多东西,不说泠烛泪,就是落风门都能让赵应禛消失一个月。
何况皇帝这清楚得就像是罪魁祸首亲自给他交代了所有,乌家满门都灭口了,谁还能透露“前朝南都余孽”?
“这是朕的天下。”皇帝笑一声,好像赢了什么似的。
“待这一战结束,北镇国公也可致仕了,到时候便回庆州吧。”赵昌承最后说出重磅,“你也是,幸苦十余年。到时候去庆州也好,回晋京也罢,就是一直跟你那些布衣兄弟一起,朕也不会再管了。”
皇帝一直握着刀柄捅在他胸口。
“人至古稀,最怕不过是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行走江湖也是刀刃舔血的活路,一不小心便去了,荒郊一抔黄土,谁还记得?”
皇帝这几句才是刀,明晃晃再不做一点粉饰,一把把狠了劲往赵应禛心上插,定要看到他颤着说一声“孩儿惧了”才悠悠收手。
赵应禛一直握着拳头,宽大袖袍下骨头都泛白。
“……魏国公一生碎首糜躯,忠君报国。父皇明鉴。”
“该明了的,朕自然会知道。”赵昌承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不再继续威逼,只道:“武林集会在二月初二,朕会以巡查之由派你离京,到卫州最多十日。你十七便出发,绕道景州,正月二十四吕山派会在官道相迎,你将所带北府军与之回合再分道。”
他拱手应下。
皇帝大概是说到兴头上了,即使正事吩咐完毕也不想这么轻易让他离去。只眯着眼瞧这身姿挺拔的三儿子,叫人坐下喝口茶再回府。
赵应禛确实是他最出众的孩子,可惜了。
“走前跟你九弟好好说一番罢,别让他又来扰了朕。”赵昌承似乎是好心提醒,“你出征那年,他就拖着一条烂腿在太和殿前跪了几天。朝廷一团乱,他还跟着添乱。”
“赵应祾,骨子里就是回孤人,或者皮子里外也是回孤人。”赵昌承冷笑一声,又缓和语气,“朕瞧着养不熟,偏偏你们还亲近。”
“喝完这杯茶你便回府罢。朕也乏了。”
皇帝离开时赵应禛木然起身相送,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他听不见任何东西。
赵昌承慢慢走出坤和宫,李才安早就备好去敬兰殿的车辇,尖锐嗓音像是一只箭,最终将一切彻底划破,皮开肉绽。
“他就拖着一条烂腿在太和殿前跪了几天。”
几天呢?
这是赵应禛回到王府前脑海里唯一能想到的东西。
赵应禛没给赵应祾讲这么多,他只拣了授命离京那块来说。
赵应祾直觉不对,闷了声问去多久?
没有定处,不知归期。赵应禛还是平静地回答。
“能带上我吗?”赵应祾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又问他:“那……北府军怎么办?”
这句话落在赵应禛耳里就是他在问他,“那我怎么办?”
他不知道。
所以他从来给不了赵应祾真正的什么。
“魏忤留在京中。”赵应禛顿了顿,“我不在京时,你有事便去找老八或者北镇国公府。爷爷和舅舅都很喜欢你。”
赵应祾点头,又回答好。
他们走到灵昶山山脚,前路蜿蜒,人头攒动。
纵使赵应祾不算重,那也是一个男子的重量,任谁背着人上山都够呛。
“我自己走吧,这点路还难不倒我。”他动了动,想让赵应禛放自己下来。哪想男人扣紧了他的腿,只低声说一声我背你,他便不敢动了。
众人爬台阶的速度都不快,他俩算是慢中翘楚。
有不懂事的小孩路过时嘲笑大哥哥还要人背,赵应祾这下反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抱紧了赵应禛还晃荡两只脚,脑袋斜斜靠在对方肩上。
“我哥哥天下第一好。”他跟小孩斗气,笑得眼弯。
赵应禛淡淡往下一督,别说幼儿,就是其父母都一惊,忙拉了孩子远离。
他任他在背上闹,还在半路买了一袋烤栗子。赵应祾的指甲还和孩童一般修得很短,他慢慢地剥壳,自己一颗吃好久,剩余的全探了身子喂到赵应禛嘴里。
他不知道赵应禛背他走这么长一段路是为了赎罪。
赵应禛自己也不知道。
这和负荆请罪不同,他背上插了浮屠千尺,都是他总得放下的过。
他得自己放下。
就像他放下母亲为他求的玉佛,就像他放下神鬼错。
赵应禛一开口便有冷风灌入喉咙,正月山上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待我离去,你得照顾好自己。”
“你在翰林院干事,我很放心。周学士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你做的事情也是开朝来独一份,没人敢小瞧你。”
“你六岁便同我一道生活,你可以不管宫里是什么样的,没人敢辱了你。我当你是庄王府的祾哥儿,所有人也当你是。”
“若是你及冠时我还未归京,你要是想,便直接搬进府里住。孤已同杜文吩咐清楚了。”
事无巨细,他全都叮嘱了了。
“我还是怕那时我赶不及回来,八月日头好,你得出来望望燕江,他们说有十里荷花,我没看过。”
“你替我看,好不好?”
赵应禛很少说这么多话,他声音里没带笑但很平和,很有力。
他第一次问人好不好,赵应祾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觉得像是在永别。
他越温柔越像在割离他们之间的一切,只要讲完了他便将自己从赵应祾的世界抹干净了。
赵应祾想说好,但他的喉咙像是塞满了棉花,胃里冒出来的酸涩全部堵在那里,快要兜不住了。他便不说话。
“我想了好久,你当时也不过六七岁,怎么现在一瞬间就要及冠了。我走了这么多年,都没看到你长大,也没回来找你,你怎么就……”忘不掉我呢?
他话没说完,这次却被赵应祾打断了。
“你是英雄。我和全天下人想的是一样的,有你我才能长大。”少年将头埋在他的脖颈处,声音沉闷却也很认真。
他看不见赵应禛的表情,只知道对方脚步没有停顿,音调也没有改变,回了一声好,又说一声抱歉。
“你先前要我为你取字。”
“那赵逐川好不好?”
赵应禛没察觉自己声音都哑了,他的喉结滚了滚还是停在了原地。
“何处河川?此心安处。”
吾心安处。
他没听到他的回应便继续说道,“不必远逐,千山未必无江海。”
“赵应祾,我把川海都放在你面前,好不好?”
赵应祾觉得自己快死了,他喘不上气,贴着赵应禛大氅的脸一片冰凉。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停地在流泪。
他想说好又想说不好。
赵逐川好,但他不要赵应禛的东西了。
赵应禛给他的够多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凭什么值得对方对自己这么好。
他是卑鄙小人,是他从第一次相遇就被赵应禛收留,是他破坏了赵应禛和楚玥亭的姻缘,是他靠一条废腿缠了赵应禛这么多年。
赵应禛捧着的山川湖海太珍贵了。
可是他哭完还是得做卑劣小人。赵应祾能放开赵应禛,那是因为路濯还能和他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