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放?”赵应祾拿火折子将花灯里的蜡烛点燃。
“这个也是买给你的。”他哪想赵应禛会这样说。
实在没忍住又蹭到他跟前,一江的灯火都在他眼里透亮了。
“你怎么这么好啊,赵应禛?”这是他第一次当面叫他的名字,三个字说得平整又认真,带着回孤语上扬又下沉的独特调子。
被点名的赵应禛舌头抵在齿间,像含了一块玉坠,偏偏让人尝出铜锈味。他张口又闭上,不知道要说什么,目光却也没有移开。
最后他只轻叹一声,“目无尊长啊,赵应祾。”
偏偏他连叹气都让人瞧不出一点波澜。
而赵应祾也是第一次被他叫全名,莫名其妙从心底被点起一团火,快要燃到皮肤将他灼烂了。他赶快移开目光,生怕下一秒忍不住就要吻上对方。
“那我为你放河灯,禛哥帮我放莲花灯。”他抱着氅衣下摆蹲下身,赵应禛应了他的话,亦撩起衣摆蹲在他身侧。
“写了什么?”赵应禛方才并没有看完全他写的东西,此时快将灯放走了才又莫名生出点好奇。
赵应祾还在平息方才那下过分的悸动,只将手中东西递过去。明明情起已不是一时,偏偏还是挡不住对方一句意料之外、片刻凝望。
三面灯纸上分别写道——「哥哥和祾永远」、「顺意」、「永远安康」。
那个写在“哥哥和祾”后面的永远仿佛是因为顺意那边不够位置了强行加上的。
风吹烛火摇曳,赵应禛表情没有起伏。也不管一江水都盈着笑意,就是落不到他身上。
“祾儿一生顺意安康。”
他没有忘,他怎么能盼望着他早就不记得了呢?
他微微转动手指,看到最后一面上画有两个小人,只有简单的头和四肢,除了能看出一个比另一个高大外再瞧不出什么线索。那高个儿身边还画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四脚动物。
赵应祾不会画画,写意写生都不沾,他见赵应禛一直盯着那儿看也难得生出几分不好意思,咳嗽一声主动开口解释,“这是……你和我。”
“我瞧着太空了,就加了头鹿。”赵应祾有点心虚,这头“鹿”意味着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赵应禛的心也跟着那“鹿”字颤了一颤,他有点不知从何而起的预感,却宁愿赵应祾画的是只猫是条狗,就是头猪也好过鹿。
“这个是太阳。”他伸手点了点三者头上的实心圆。确实令人意外,赵应禛以为那是他不小心点到的,不过这点插曲让他暂时将“鹿”抛到一旁。
“挺好的。”他带着笑说。
赵应祾羞愧得不想见他,却胡乱点头还骄傲道:“是吧,你九弟厉害吧?”
“赵小九是最厉害的小孩。”赵应禛跟着道。
“我明年及冠了!”十九岁的少年将头靠在膝盖上瞧他,未束起来的发随其动作一前一后地晃。
赵应禛怕他的腿难受,伸手扶住他的肩膀,从善如流,“也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大人。”
赵应祾满意了,拿过那绿底朱字的河灯放在自己面前。
它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花灯。
赵应禛是这辈子对他最好的人。
赵应禛听见他说这句话,手中莲花灯便一下随河浪奔去。
卿是虚空,侬是幻灭。
霎时有风,天下星河落散燕江月。
庄王目光追随那两盏灯。
无缘怎又相见,年年此灯夜。
他拉着赵应祾起身,像是不想让他看到它们须臾后就分离。
“腿累吗?我背你?”
赵应祾其实没什么感觉,但他肯定不会拒绝送上门的便宜,乖巧道一声谢谢三哥就趴到对方身上。赵应禛手一颠就背了个稳当。
虽说赵应祾比庄王要矮了一个头,但寻常人也就这身高,如果他不装得怯弱畏缩那还是称得上骨架好,就是用清新俊逸、玉树临风来形容也不过。
看路濯就知道。
也是能引人注目的不凡之辈。
可惜他现在就喜欢软了半截倚着赵应禛,长手长腿也收着,就圈着对方的脖子抱得严实。
他的脸挨着他后脑勺,觉得这人连梳上去的发都热和。
“我们去哪啊现在?”赵应祾轻声地问,他的嘴唇就在赵应禛耳朵上方,生怕自己大声点就震到人了。
背着他的人气定神闲,没有回头去牵马,而是沿着江岸一直往出城的方向走。
晋京城中能驾车纵马的人不多,富贵得全占,停泊的地方也有人守着,倒不怕追影被人拐跑了。
“好瘦啊,赵应祾。”赵应禛没回话,反而又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明明不走路时看着也挺干净精神的少年,怎么背起来毫不费劲,庄王都能感受到对方骨头隔着衣服硌到自己。
吃不胖。赵应祾想这大概是理由吧?或者动得多?前几年跟着甄枫到处游历,吃再多第二天也全跑没了。
“最近过年,长胖了。”他兀自申辩。这也是事实,回晋京他就得装残疾,吃了不动,路少侠都担心自己武艺退步。
“那再多长点。别让兄长担心。”赵应禛后面这句话说得也轻,快要混入晚风去了。
不等赵应祾反应,他又回答刚才的问题,“带你上灵昶山,庙里有灯会。我有东西要给你。”
赵应祾没问是什么东西就喜滋滋又道谢谢三哥。
赵应禛没再说话,最后望一眼已经飘远了的河灯,背着他上石桥,跟着人群慢慢走。
卿在绿水,侬在天街。②
如果从来就是背道而驰,那他负他这一程是不是总是错的。
①改编自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苏味道《正月十五夜》
②摘自 「烟花春寒上元节,残灰落散西江月。憔悴相怜,卿是虚空,侬是幻灭。无缘怎又相见,年年此灯夜。卿在绿水,侬在天街。」柳香川《莲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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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不相瞒,写这章的时候我哭了T^T
第56章 悔与歉/赵逐川好不好?
“我想同你说一事。”
赵应禛突然开口,沉着平稳,和他步履一般坚定。“便是父皇前日找我所论。”
“您说罢。”赵应祾下意识收拢双手,又靠近他一些。
越接近城郊,人反而越多,大都是一家人提着花灯热热闹闹。人声喧闹,走得也疾,他们二人反而像在浪潮中不断后退,没有举着火烛的行人要涌入黑暗,他们要被星点柔光吞噬。
赵应禛不知道皇帝是怎么知道落风门的。
他确定赵昌承之前对他腊月之行一无所知。皇帝装不出来的,要是早就知道了,他不会现在才拿路濯出来敲打他。
是的,皇帝专门把路濯提出来了。
「仙道路不问」便躺在一册卷轴上,和之前那些女子画卷一样,工笔栩栩如生,他神色淡漠,戴着半掀起来的帷帽,穿一身黑白纹鹤长袍。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那画并非出自宫中画师之手,民间常见,未落款,那意味着庄王找不到源头。
所幸除了花旌误打误撞,没人知晓那就是赵应禛无论瞧几眼都喜欢的人。皇帝也只知道二人乃结拜兄弟。
他挂着讥笑看自己这个仍旧面色平静的儿子。
“云雁之义,好一个义字!你便从龙子变成那水沟里一条虫。”
皇帝贬低人时从来不带脏字也不重样,只是一副吃了恶心东西的模样,至始至终高高在上、自命不凡,那些为了保卫家国牺牲的义士在他眼里就连一个数也谈不上,好像他们也理所当然该流血、该死。
赵应禛跪着听他辱骂,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他是烂泥里的虫,他和全天下人都一样,依赖情谊,渴望阳光,期盼一生平安温和。
他当然也庆幸过自己的出身,也仰仗过贵族带来的荣光。但是真正上战场杀人的是赵应禛,鬼门关走过百次的也是赵应禛。
最后选择守卫晅国的人不是公侯伯爵,是一个又一个和赵应禛一样的凡人。
会痛、会失望、会流血也会流泪。
赵庄王已经将一切还清了,他不愧对三皇子这个身份,更不欠皇帝。
皇帝骂够了,自己坐下来歇着。他不过就是怕庄王功高盖主,有一日逼宫,而天下敬仰他的人如此多,后世也只会道一声名正言顺。
赵昌承气不过的就是儿子怎么能比老子厉害 ?他对赵应禛没感情,看到庄王那写不尽的功勋,他第一瞬间不是骄傲而是害怕。
他瞧着桌上「仙道路不问」的画像,嗤笑一声,什么仙骨侠道?不过江湖下九流!他一根手指就能将他们全部碾碎。
“朕瞧着你心不在军营也不在朝政,只想哪天也去当个大侠是吧?”赵昌承终于又开了口,“那你便去罢。”
表面上看,这是皇帝对儿子恨铁不成钢、准备放弃他的说辞,赵应禛却一下就猜透了皇帝的意思——他想收回兵权,架空庄王。
只是一步到位显得过分急躁,容易留下话柄。不出所料,赵昌承又道:“不过你五弟还躺在病床上,朕相信你也放心不下。这里有些线索,此事不宜闹大,由你前去朕最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