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四皇子向来进退有度,自幼养在皇帝膝下更是与常人不同。纵使长辈在席间,他说话也有分量。
“三哥晚上可得给姊妹几个露一手。”赵应恪眸子细长,天生带笑,抬眼看人时颇有点随性的味道,只是他本身贵气凛然,毫不使人感到冒犯。
赵应禛嘴里还含着赵应祾刚刚塞进来的糖。饴饧沾牙,此时开口不雅,他便颔首示意应允。
众人皆熟悉他这般冷漠威严的样子,倒也不觉得异样。唯有赵应祾站在他身边,能看见他的脸庞被糖粒顶出一个微小的弧度,周身都是麦芽甜味。
空气都如此甘冽。
只有他知晓赵应禛冷硬外壳里全是细碎、不磕人的透明棱块,内中折射雪里日光,凑近看五光十色,舔一下是不带血的冰。
五彩斑斓,没有杂质的冰糖。
第49章 青蚨于口,含以作吻
门口突然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太后驾到!”
紧接着又是一串妃嫔名称,不多赘述。
赵子菡唤来宫女将暖阁收拾干净。所有人整理衣着,往正门去迎接长辈。
空地大大小小跪了一片,是真的儿孙满堂,天人之福。
宫女太监们帮主子脱下大衣,拂净身上几处不甚明显的雪粒。
太后笑得合不拢眼,由着皇后和二皇子搀扶着往里走,大皇女挽了皇后的手臂在旁边陪着说笑,孙子和外孙一口一句老祖直哄得人心舒畅。
而皇帝自一进门,眼里便只有四皇子家的两个小儿。他抱起赵向卿,另一只手牵着赵云琇,嘴里逗着,“怎么才两日未见,卿儿又长结实了!”
赵云琇嘟嘴,赵昌承见状便道:“琇儿也又高了好些!旧衣裳怕是都穿不得了吧?今年辽国输了不少好布匹来,朕可得多赏点给你爹爹,说什么也不能短了我们琇哥儿。”
赵应恪轻笑,拍拍儿子,“还不多谢爷爷。”
赵云琇有模有样地作揖,“谢谢爷爷。”
赵昌承被逗得哈哈大笑,淑贵妃也掩唇微笑。
大皇子和二皇子家的儿子稍微年长些。分别名唤赵向玶、赵向盛,都约莫八九岁的年纪,如今同十皇子赵应顺一道在国子监读书。
只是家中父亲看彼此不对眼,两个小辈自然也对付不到哪去。赵向盛搁太后面前讨喜去了,赵向玶便去邀赵应顺一道走,只是半路被皇帝截胡。
赵昌承笑着将怀中孙儿交给赵向玶,自己抱起赵云琇,“年前听夫子说向坪功课有长进,很是不错。抱好你表弟,再让朕瞧瞧最近有没有长健壮些?”
赵应锋这些可得了意,使眼色示意儿子好好在皇帝面前表现。
这边赵应栎从宜妃怀中接过十一皇子赵应鸿,皇子一岁有余,瞌睡正多。六皇子道一声,“娘娘辛苦。”
宜妃笑着夸赵应栎几句,又轻轻拍十一皇子,“可别累着你六皇兄。”
幼时他们曾养在宜妃膝下,如今六皇子虽出宫建立府邸,多年母子情分却也不减。
这赵应鸿并非宜妃亲生,只是生母令妃身子弱,平日里还得由宜妃照顾。这当然是个合算差事,皇子长大后私底下会叫一声干娘,宜妃还能借此在皇帝面前多露面,一举两得。
赵应栎轻声唤赵应禛来看小弟,慢慢随众人往里间暖阁走去。
好一幅阖家欢乐图。
赵应祾冷眼旁观,杵着拐杖还是亦步亦趋跟在赵应禛身后。
他们走在最末,百鋆殿闭了殿门,外头风雪难侵,里头欢声笑语。
赵应禛也不时回头看他一眼,像是在害怕他摔倒,又像在确认他还在。
沉默的赵应祾总是给他一种错觉——他仿佛根本不存在于这一刻,因此显得过分格格不入。
赵应禛知道这是九弟常年被皇族漠视、排除在外的结果,只是这样的他不停让他想起戴着帷帽、蒙住双眼的路濯。
这并不使他好受。
好像他们都是一场不该出现的谬误。
他觉得赵应祾也该属于暂来山云雾飘渺的山巅,肆意笑一段醉酒后念的经文,抱一把刀。
赵应禛觉得自己魔怔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
赵应祾和路濯何处有一点相似?
哪里可能呢?
皇帝接过李才安递来的三柱香火,先于祠堂祭拜先祖。
堂前挂有高祖及渊穆皇后画像,二人皆面容威严,眼神慈爱,方正端坐。
众人随皇帝一道祭拜,拱手磕头,口中念吉祥赐福祝词。
待祭祖毕,皇帝落座,其余人才鱼贯入席。
按往常惯例,除太后、皇后和贵妃坐于皇帝右侧以外,诸位皇子皇孙皆按辈分排位。像赵应鸿、赵向瑛这样尚且年幼的孩童便会被母亲带到女眷一席,由婢女服侍用餐。
不过此次庄王立下大功,他便越了前头两位兄长的位子,被特许坐在赵昌承左手边。
赵应祾对此自然是不满的。殿中每人座位本就宽敞,如此他们二人算是离得十万八千里了。不过不悦归不悦,性格怯弱的九皇子只能在一众陌生兄弟间低着头,偶尔抬头眼巴巴瞧赵应禛一下。
此宴得从下午一直吃到月上枝头。是以席间气氛悠闲,笑闹打趣都慢下来,于赵应祾而言便是折磨变得更漫长,虚情假意有如凌迟之刀,令人反胃。
菜倒是上个不停。先奉了碗开胃汤,而后热膳冷食、鸡鸭鱼羊、蔬果点心着实令人眼花缭乱。纵使每人自个儿盘前只盛一点,那也是好大一桌山镇海错。
更别提主食饺子各个皮薄馅厚,着实一副丰腴元宝样。
皇帝盘中定然包有一块象征福气的铜板。而赵昌承倒是几十年如一日地为此感到自得,“更岁交子,吉祥如意!来年大晅定亦是喜庆好运!”
众人纷纷应和,举杯相庆。
他同赵应禛坐得近,一眼便瞧见三儿子搁在手心的铜钱。
赵昌承问道:“应禛也得了?”
赵应禛点头,话不多,仅仅回答是的。
皇后接过话茬,“看来同今年一样,新年还是庄王的运势佳。”她这句话实在是有点不动声色挑拨之意。
不过巩妙云在中宫这么些年可不是白搭,轻易不会引火上身。
她又玩笑道:“想来嘉隆三十年该有庄王妃了罢?”
此言一出,气氛立改方才尴尬。众人也开始调笑庄王。全天下谁没瞅着庄王府另一个主人?
只有赵应祾闷闷吃一口饺子,分外专心。
待众人笑闹够了,皇帝方又开口:“该是有三块铜币吧?剩下一枚落谁口中了,可不能独自藏了佳运。”
大家闻言便互相打趣,看对方可有私藏?
赵应祾无语。倒不是因为无人同他讲话,而是就在赵昌承说出此话的同时,他正咬上一块略显僵硬的饺子,确实就是那不同寻常的孔方兄。
他用舌头将铜钱顶出,用餐巾擦净,又抹了抹嘴角。
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赵应祾也睁大一双眼睛,无辜地回望他们。
“原来是应祾得了。”赵应恪打破那一瞬的静默,笑道:“好运也得让大伙儿沾沾。”
他抿一口酒,抬杯示意。
其他人见状也礼貌朝空捧杯,只是气氛自然不敌方才热络。
赵应祾乐得搅乱,演一出战战兢兢的模样,端着酒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金波杯中漾,他急匆匆喝下一口时还被呛到嗓子眼。
皇帝觉得扫兴,主动提起别的话题,妻儿自然应和。
唯有赵应禛还皱眉看赵应祾,又仰头一口饮尽宫中所谓琼浆玉液,以此掩盖住情绪。
倒是赵应恪位置刚好,将一切尽收眼底,兴味盎然。
宴罢,众人随皇帝移往暖阁歇息。
宫女太监手脚麻利地将堂中酒席撤下去,先于殿前置天地桌,子正时会有太常寺及礼部掌祭祀的公卿、律郎来做接神礼乐。
前半夜众人兴致都很高,玩意儿也多,殿中便只有助兴的舞姬以及乐伎。
等到彻夜守岁时,小娃儿一般都熬不住,闹腾一会儿便在母亲怀中睡着了。大伙儿便全懒惰坐于榻上,堂内搭一方小戏台,角儿们勉强逗得人们一乐。
不过此时时辰还早,屋里正是闹腾的时候。
赵应恪本来准备同赵应禛开始下午所说的棋局。大二两位皇子也摩拳擦掌,正在想象把对方打个落花流水的样子,哪想赵云琇突然吵着说该发压岁钱了。
时辰确实差不多到点上了,更何况皇帝本来就疼这个孙子,一挥手便将屠苏酒也跟着提前拿出来喝了。
吃岁酒的风俗与寻常不同,得从幼喝到长。
少者得岁,故贺之;老者失岁,故罚之。①
小辈们刚巧可以排着序,饮完一杯屠苏,领一份压祟。
幼儿如赵向瑛便由母妃用手指蘸一点清液点在唇上。
各家所备皆颇为丰厚,民间用来装铜钱的红纸包还不够用,得拿上好雕花的木盒才盛得下那些象征吉祥如意的金银锭子。
这些东西一般由府中正室准备,而像庄王这般家中连个偏房侧室都没有的自然很少见,可谓古来稀。亏得杜管事心细,向来事无巨细,早早将需要的东西全部塞进车厢,不然就二人赶入宫城那匆忙样子,定得失了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