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习弘祖为首,众人开始解读其中文章。
赵应禛年少时看了不少南都的兵书,是以对那些拗口的旧文要熟悉很多。他不知道路濯近日也在习前朝文书,见他偶尔面露疑惑便低声凑到他耳边解释语句。
路濯皱眉时其实都是在思索,他本来就是后天学习的华文,这下听前朝字词得转两个弯才能反应过来。
不过他喜欢赵应禛给他字句道来的样子,一如既往的耐心温柔,不见半点严肃将军的样子。
况且三皇子从小就学习南都经文,自然更胜一筹。他在脑中过一遍,给路濯讲得通俗易懂,比还在苦心琢磨的旁人不知省了多少事儿。
路不问只用品味其中乐趣便是了。
两人坐在角落一隅笑谈,确实是他人难插一脚的天地。
“你知南都之后是分裂的五朝十六州,太祖乃是后晋皇帝,高祖当时不过是留在周国的质子,哪想最终竟是他魄力非常,一统十州。”
赵应禛同路濯说话时半边身子都侧向他,一腿盘在身前,一腿屈在身旁。这样的动作让路濯有一种被他圈起来的错觉。
“我知道。高祖雄才大略,非常人可及。”路濯对此倒是真心表示赞同。
前朝南都疆域甚广,上能从辽一直下到晅与回孤沿海,左及后西周,又至东邬,如今的国家曾经都属于南都。
可惜后来邪道兴盛,末朝皇帝亲信道士,日夜研究药丸用以极乐或是长生,甚至不惜使用那些看似荒谬的巫术,引活人血肉浇灌巨大金鼎之类已是屡见不鲜。
长此以往,上行下效,民怨沸腾,最终举国起义,斩木揭竿,推翻了南都帝王统治。
只是这下谁也服不了众,偌大天地选不出一个共主来,各家自立为王,分裂五朝。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道教由于先前邪士所为迅速败落,各新国开始纳不同教派,一时人才辈出,颇有百家争鸣之势。
“高祖曾经流离四海,权力与教义之间他见过太多。”赵应禛的手下意识画了两个圈,示意“漩涡”。路濯盯着他修长手指,好一番才忍住想去抓住它的念头。
“五朝十六州混乱百年有余,高祖自语窥破百家与所谓自由便是战乱的源头。是以在建立晅朝后,他便下令焚书。若有人阻拦,格杀勿论。”
赵应禛语气平和,不自觉放慢语速,真若只是在给路濯讲故事。
“濯并不知晓此事。”路濯有些惊讶,他无论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还是名义上的皇子,他都不曾听闻“高祖焚书”这样的桥段。
“不知道是正常。历史文书不曾记载,这可以算是皇族秘辛。”赵应禛的表情没有变化,倒是路濯眯了眯眼听他继续道。
“不过高祖夫人,即渊穆皇后,曾是后周公主。她学识渊博,心地良善,不忍心看诸多珍藏付之一炬,便去央高祖给她留一份在后书房。”
“他们夫妻二人伉俪情深,这是渊穆皇后第一次开口请求高祖,他便允了。”赵应禛顿了一下继续道,“后来高祖驾崩,渊穆皇后将后书院里的典籍全部交给翰林院,没过多久她便也仙逝了。”
“那兄长也是高祖这般想法吗?”路濯好奇。
赵应禛沉默一瞬后道:“我曾经仔细思索过这个问题,但最终发现并不能对此表达绝对的肯定或是否定。”
“所以我不认为自己能够胜任那个位置。”赵应禛对路濯笑了笑,豁达洒脱,是真的不在意。
“良才善用,能者居之。虽然濯认为禛哥全能,不过兄长以为所长在别处也不错,天下人难得有你这般胸襟。”路濯又认真夸了一遍。
“嘴甜。”赵应禛沉声笑道。
“实话实说。”路濯话音未落,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禁皱眉问道:“如此说来,皇上应该也知道天下文章是被高祖所埋,那他怎么会容许九皇子此次所为?”
“我在京的时候私下找父皇说过此事。”赵应禛微微摇头,“他似乎对此不甚在意,只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谅这些东西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皇帝这些年怕亡国,日日当作最后一天来享受,重担全交给朝廷和在边疆的儿子,只怕是连这些文章是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没说的是,皇帝当时只摆手说无所谓,“赵应祾想要什么,朕都不想管也不想知道。就当我们赵家欠他的,施舍他的,别让别人非议说朕亏待了自己儿子。”
赵应禛难得讨厌什么,但他确实不能习惯皇帝在提到赵应祾时高高在上又嫌恶的样子。就算他偏心,当年的事从来都没有定论,赵应祾也只是悲剧的承受者而已。
“我还怕九皇子是不是给自己做了个烫手山芋拿着。”路濯笑道。
“你对小九很有兴趣?”赵应禛对自己无奈,此话居然脱口而出,想不到堂堂庄王连这种味也吃。但同时他的心底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有些违和,一时竟捉摸不透。
“确实有一些,毕竟以前从未听到过他的名号。”路濯镇定道,“而且花忘鱼给我说了好些他这次编整书目之举在文苑引起的大波,实在是有些好奇。”
“祾儿此举确实出人意料。不过看劝归也对这些文书感兴趣,孤说什么也会帮着九皇子完成各地书馆建造的。”赵应禛说着,不自觉都带了点宠溺,又仿佛在跟路濯邀功撒娇。
“兄长所言,濯像是蛊惑人心奸臣一般。”路濯的目光随众人落在正慷慨淋漓的习弘祖身上。
赵应禛则垂眼看着他,见他少年清俊,挺拔利落,偏偏有可远观不可亵玩之疏离感。
确实扇惑人心。
“让孤昏庸一次。”
“难得。”路濯挑眉,“濯要被天下人唾弃。”
赵应禛低声笑道:“那便来投靠我,你禛哥永远不嫌弃。”
第39章 啸林
赵应禛和路濯一直待在角落里。
偶尔见众人实在思索不出古语之确切意思,庄王才会凑到小弟耳边轻声说出答案,再由路濯去与其他人讨论。
在座之人也并非看不见他们的小动作。只是祝与阆祝兄实在有心保持低调,他们也不好强求,只能暗道可惜。
雅集举行三日。
第三日时,众人往不周山山顶上去。
登高赏雪,直抒胸臆。
空山本不见人,突闻人语响,远望唯留踩雪印。①
不周寺在半山腰,从上面望下去能看到它翘起的檐角。浚州建筑不似晋京那般雄伟端庄,加之铺了一层雪的缘故,更显得柔和圆润,真有佛纳人间百川之感。
路濯和赵应禛仍旧走在队伍最末,也不知哪来这么多话可说。就算是缄默之时,两人亦下意识放慢步伐,享受同行,心心相印。
别人的目的在于山峰之巅,他们的目的则在每一步并肩的小径上。
是以远远落下一大截。
还没望见人影就听高山远处传来叫喊声,此起彼伏,荡漾山谷间,怕是要将松上雪也震落。
此声并非呼救,也无其他具象,只是长啸。
幽幽见长依琴声铮铮,又有文客箫声相伴。是不受限制的歌吟,若悲鸿哭号,惊起林中最后一片南鸟。
这是文人隐士们最心照不宣的活动。
在寂静山岭,空对峭壁,一眼望去之间是无穷山、不尽云,清风吹我襟,弹琴复长啸。
只呼酒凭高,莫问三愁四笑。
混沌癫狂,浑未识人间,童稚模样。②
走上高台,之前在禅堂之中相谈甚欢的众人却都没有再聚集一处。
他们或站或坐或仰,虽是做着相同的事,却都背对彼此,目光亦不触碰对方。
两人并未参与其中,转身找了块石头坐下歇息。
赵应禛拢了拢路濯的领子,转身同他一起眺望阑干之外。
“啸尽心中郁结。”路濯道。
花忘鱼曾给他提起过,这是由五朝十六州分裂时期流传而来的名士风致。
乱世纷杂,世间不存在金科玉律。没有能够绝对统一的思想、标准甚至是法律,好像每一个人都能得到足够的自由去施展。可低头审视,缠在自己身上的束缚从来没有少过,它们只是在不同的时代拥有不同的形式,内核却一如既往。
行为豁达,不受世俗礼法约束。这成了首先觉察的文人们的共同追求。
只是有时难免无处可逃,那成为世人口中的疯癫也不辞。当尘世太冗杂,独自一人长啸泪流于山林之间便也成了唯一的解脱。
凡胎的本质是孤独。
所以纵使无人能听懂回荡于群山之间的啸声,那也不算什么。兴许静默天地、世间万物早就在亘古之中理解你了。
而能得一人首,何其有幸。
赵应禛偏偏明了了路濯所言,微微低头凑近他道:“军中人的人外山确是战场。”
战场不谈伦理纲纪,无论是何种人,到了那里,也都只能看到眼前方寸之地。
“我当年去庆州没多久便跟着舅舅上了战场。那时我还只会纸上谈兵,却满脑子热血沸腾,气他辽狗欺辱。”赵应禛轻笑。
“等上了马才发现血早凉透了。坐在马上握着缰绳完全感受不到四肢,全僵了。就只有耳边盖过天地风沙的心跳声,像是要破皮肉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