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此番去的是廿州。此州在浚州以北,地势高险。是以虽和庆州同处北疆,却因易守难攻而免去了很多麻烦。
不过也因此,这些年从庆州逃出的亡命徒常藏身于往廿州必经的山岗中,逐渐形成有流派、有组织的山匪帮。
路濯的眼睛便是被他们所伤。
他倒没想提起此事。当时他尚年幼,长时间不见心中所念已是昏沉麻木,行事作风皆是不要命的章法。别人都当他是被山匪所伤,实际只有他知道,那分明是一把由自己的手插向自己胸膛的刀,还是一把钝刀。
反而是同他们一齐前去的丁候愤愤提起,直将那些“下三滥”的小贼骂得狗血淋头,恨得往雪地里啐一大口。
赵应禛和路濯坐在马车门前,膝盖挨着,丁候在最前面掌马,其他车上载着的师兄弟一听这事儿也探出头来你一言我一句。
路濯本想笑着呵斥他们话多,偏偏见兄长伸手来拍了拍他的手背,神色间关心不掩,皱眉时双目间却不见别的情绪。
“山贼猖狂,我当时在庆州已有耳闻。只是战时分身乏术,日后,”赵应禛手指轻颤一下,想抬起还是未动,“定然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他没说出口的承诺,是只要赵应禛还在,便不能再让路濯受伤。
路濯朝他笑一下,“得兄长,是天下之幸。”
他轻巧地跳过这个话题,像是不经意地问道:“您父亲这些日子都没收到回信,可会对您生气?回去罚你?”
“无妨。”赵应禛摇头,“他本来也不知晓我身在何处。”
“那,”路濯又问,“那些画卷?”他清了清嗓子,目视前方,拙劣地装作无所谓。
他没想骗赵应禛无所谓,是以这番动作轻易就将男人逗笑了。
“那些画卷。”赵应禛也顿一下,声音带笑,“也无妨。”
“濯是说,即使您想留在落风过年,待明年开春回去,您也会从中选一个?毕竟庄王大婚可是全天下人都期盼着的。”路濯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仿佛在刻意强调什么。
本是害怕旁人听见祝与阆的真实身份,两个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这下又如耳畔呢喃,似有千般诉说。
赵应禛难得见路濯这般所谓“孩子气”的模样,像是执拗和同伴赌气,只怨你不同我天下第一般好了。
实在是新鲜。
他只瞧一眼便觉得爱惜。
一如初始情上心头,万种模样都叫人欢喜。
“我不期盼。”赵应禛也认真回答。
他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这事是命中无可解的结,他更不愿路濯误会。
“我曾亲眼目睹母亲难产。”
“那夜她流了很多血,多到布和水都无用。”
“我一直站在床头陪着她,看她从死死捏紧侍女的手到毫无生机。最后她叫我的名字,话未说完便没了力气,只见满脸泪汗。”
魏惜的话来不及出口,赵应禛只能听见她唤了两声“小禛”。但尚且年幼的孩童却明了她想说的一切——照顾好自己,小禛。
照顾好弟弟妹妹,你是三哥哥了。
赵应禛嗓子都嘶哑,像是冷风想阻止他再言语,只是他握拳抵在唇边咳一下,又开口。
“我自觉,无法承担妻儿之重任。”
他没办法像自己的父亲,或是天下其他任何一个男人一样,用一个女人的生命作养分去孕育幼儿。
说他懦弱仁慈也好,所思怪异也罢,他只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代价。
他无法接受自己的母亲就这么变成一滩留在床铺上的血肉,结局就是跟着床单被褥一道全部焚毁,灰烬也扔得干净。而父皇、太后能给她的只有一个封号,甚至因为一个新儿子的诞生而不止笑意,不曾表现过丝毫伤痛。
那年淑妃薨,长信宫上下忙得脚不沾地,便没人再去在乎三皇子曾经是否进过产房。
赵应禛也不知此事对他的影响竟会如此之深。
不过待他明了事理以后再仔细思索,其实这样也没差。
心中之爱也并非不再,反而他从来就有对亲人、朋友、天下的赤诚。
他不耽于情欲,自能从杀敌奋战之中发泄。
若是没遇到路濯,那他便会偶尔寻不识之人过一夜雨露,再独自一人至老、至死。
路濯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以示安慰。
可是,何其有幸,他已经遇到他的路濯了。
“无事。”赵应禛轻声回应。
“所以,劝归。”他同路濯对视,“我不曾想和任何女子共结连理,只有一个思索过千万遍的念头。”
“说来唐突。”他今日笑得尤其多,不过是讲起此话来情不自禁。
“不过是想你我兄弟二人,余年相互扶持。”
他说,“我会照看你的。”
车轮驶过山路崎岖处,正巧“咯噔”一下。仿若这些话语连着面对的这人全砸在路濯胸腔上,沉得连眼也抬不起来,骨头都软成一片。
他觉得自己的周围形成了一道巨大的空洞,他就不停地、不停地朝里面掉去。
“迟暮之时,分明得濯来照看您。”路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扯出笑来,只觉得已是涕泗满面。
可惜旁人只能瞧见烈冬寒风将他的脸吹得僵硬。
“那便也是。”赵应禛难掩笑意,他甚至下意识避免去思考路濯先成亲的可能。
他只是想要这么一语承诺,甚至不需要半张素尺作保障。
这就够了。
自此,路濯也不再提起“成亲”一话,只觉得自己往南墙撞去却无意间将对方扑了个满怀,实是不可想之大幸。
两人此番虽并没有真正表达心意,却算是将话说开了。
亲近和默契更胜以往。
回到落风门后的大半月,对于赵应禛而言,可谓浮生蹉跎时,难得清闲,足以用来回想,笑一生痴儿。①
白日里他便跟着路濯在「不知云」武场,多是瞧其他弟子练功,指点一二。
兄弟二人不时也会比划两下。
他的神鬼错不出鞘,路濯的双刀也收敛锋刃,就和他如舞棍一般来往。
空中雪飘零,如落花飞絮,光阴漫流连。
平日里人们总欲求浅欢风日好,怕春色虚过眼。哪想韶华何时老?此间已是万事可了处。②
待天色暗下来,他们就往「俱东庐」走,有时进入其中,和其他人一道读经书、练字写诗文。
其实两人都不是此中好手,不过是想挨在一块儿泼墨闻香,写一段又一段不明其中深意的生涩词句才是尽意。
有趣的是有一回,二人若攀比似的在空白宣纸上一撇一捺摹对方的名字,直写得那也白绢落满晕开的黑色才堪堪罢手。
赵应禛将那两页同其他未干的笔墨一道放在空地晾干,却又趁着路濯未注意时将其揣入怀中,实是狂愚痴都咽舌下。
更多时候两人就坐在庐前石阶上,静拂题诗看。
路濯讲他少年时在落风的每日,带赵应禛领略那些年他曾见过的风光,实际乏善可陈,偏偏神仙也羡懵懂时。
不过赵应禛讲得更多些。庆州、战场、凡人不可去处,风沙含喉中,能一吐为快时讲来却缠绵又温柔。
火盆放在两人脚边,中间的空余地,时不时从里面传来“劈里啪啦”的声音,星子跳蹿,明明灭灭的炭火灰烬。
路濯在自己院中埋了好几坛酒。自那年去固舆县见到赵应禛以后,他便开始存这些白堕,只等禛哥有一日前来,放下心中种种,能与他真的喝个不复明日、堕忘天地。
石鼎温酒,杯尚寒,两人却已经从鼻息一路热到内腑。
酤香今冬熟,可惜人还不能尽醉。只得在模糊的界限处梦一场微醺,醒时觉非今世,披着大氅迷糊抬眼看见对方两颊滚烫,连鼻尖都发红。
醉尽开口笑,宽衣半解,又被冷风灌个满身,还好皮肉都被麻木了大半。
情浓处无愁可倾。
十天里大概能盼来三两天的晴朗,两人一道沿路踏雪,拣梅花往酒壶中丢,对杯饮花笑,乐倒山崖边。
这时山隙处能见冷硬霞光,风起时天云如鲸翻滚波浪乍卷,依稀去辨认,又疑空中有仙人乘石湖之鸟,燕尾轻环。
只鹤唳天,展翅而去,笑仙与天地颠。
①改编自 「却笑痴儿真痴绝,感年华、写出伤心句:“春去也,那能驻?”我亦浮生蹉跎甚,坐花阴、未觉斜阳暮。」俞樾《金缕曲·次女绣孙》
②改编自「求得浅欢风日好。须信道。人间万事何时了。」晏殊《渔家傲·画鼓声中昏又晓》
第43章 此一眼有离恨,他却信人间有白头
庄王已经很久没有回忆庆州那片荒芜的疆场了。
往常永远无章翱翔在没边际天边的鹰隼也逐渐被青泗没有声音的雪掩埋。
那些沉闷或尖锐的声音都开始褪色,就像从他的剑上滴落下来的血,擦拭时只剩下干涸的硬块,再没有刺目的钝感。
分明才过了几月而已,祝与阆却想不起赵应禛痛苦或者平静的细节。
他开始剥离,只存在于属于路濯的片段。
可叹酒酣午枕兴怡然,莺声惊梦仙。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