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掌心虚放在路濯脸旁,四指摸到耳朵,拇指似乎想要碰一下他的眼睛,最终只是很轻很轻的抚过一眨不眨的睫毛。赵应禛的手很大,衬得少年如此脆弱,像雪中的幼鸟。
幼鸟却没有对这样绝对掌控的姿势表现出一丝害怕和躲避的欲望,予取予求,只是看着他。
赵应禛是第二次看见路濯取下布条的样子。初次是在结拜时,隔了帽上的一层帷幔,烛火朦胧,算不作数,那这次就算第一次。
路濯的瞳色比他想象中浅,带着灰色,又像是不经意间染到了极暗极浅的绿色,或许是因为他抬头时天光皆倒映其中的缘故。两人对视几秒,路濯先转开头去了。
赵应禛没有介意,垂下手来,低声道:“看来我还是晚了一步。”
路濯自然知道他所言为何,只觉得那张信纸不止放在胸前衣服中,更贴满了全身,使他如此酸胀涩痛。
他不答话,倒是旁边围观许久的弟子先插了进来,“三师兄,这位公子说是你的朋友,我们刚准备上去通报来着。”
路濯点头,“他是我的义兄……”话未说完他便噤了声,赵应禛的名头哪里能随便摆出来。
“鄙人祝与阆。”赵应禛的手搭在路濯肩上,微微附身道。
“噢!原来是祝师兄!幸会幸会!”两位弟子抱拳问好,“方才多有失礼,还望见谅!”
先前出了景州乌家连带全真随山派那事,各个门派最近都比以前戒备得多,碰上陌生人难免巡查严厉些。
何况赵应禛生得高大,不威也自有一番气势。他披着黑色大氅,于静默中走来,若孤山野狼,杀戮已尽,第一眼觉得骇人,缓过劲后第二眼才会去注意他的面容长相。
此时他们虽不知道路三师兄什么时候认了个义兄,但方才照面的印象再加上觉得能成为路濯大哥的人肯定得有点功夫,表示敬意准不会有错。
赵应禛回礼,“见过二位。何谈失礼,是祝某唐突了。”
二人笑着摆手,连说不敢当。
路濯朝他们点点头,“辛苦了。这场雪来的突然,我一会儿请师弟们拿伞和炉子下来。”
“麻烦三师兄了。”
赵应禛和路濯一起往山上走去。那路以石板相砌,遥遥入雾,怀疑实在白云上。
狭窄的小道本就容不下两人同行,偏偏这两人似乎不知道自己人高马大,肩和肩错开点抵着也要并排。
“您没骑马上来?”路濯问道。他有时对着赵应禛会不自觉用敬语,装进路濯的套子有过多的尊敬,倒没有赵应祾那般无赖的亲近。
赵应禛也只在最初调侃地笑过一次,见他确实改不过来也就随他去了。
“我到山脚下便下了车。林辰他们将东西全都收拾去青泗城里了。”
赵应禛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的黄色油纸包来,用线包得整齐,“此行匆忙,来不及带什么。在蓟州时听他们说这腌肉是当地特色便给你拿了几袋,闲着时当零嘴吃。”
路濯接过纸包,手指触到对方的手背,没忍住弯了弯眼,“谢谢禛哥。”他紧接着又赶忙在身上摸索一番,从兜里拿出一颗糖来,正是花忘鱼和他见面那日扔给他的那颗,他一直忘了吃了。
“小小一礼,恭喜庄王殿下除贼臣平安归来。”
赵应禛也郑重收下,跟着他笑,“多谢。”
“一切可还顺利?”两人又往前走了两步,路濯才又开口问道。一口热气随他的话语呼出,在空中变为白色,三两下混着散开,消失不见。
“顺利。朝廷已经派人去接管了。”赵应禛答得很快。
只是吾倦矣,不欲还,不愿归。
想借你的时间,待我逃片刻。
不过他这话没说出口,只望一眼义弟侧脸,眼睑眼廓,飞斜眉鬓,垂目眨眼间浅色的瞳仁。
路边疯狂生长的野梅,横枝而来,全被路濯先一步挡开了,零星有花瓣残缺坠落。
不算许久未见,他却越来越熬不得分离了。
赵应禛仰头吸一口冷气,又笑笑。赵应禛啊赵应禛,怕不是不打仗,人乏了就闲不得劲了。
路濯也侧头望他,两人披着颜色不同的大氅,一黑一白。
雪花若粉末,落在路濯白色外套上便再见不着踪迹。白盐如屑,却堆了一层在赵应禛肩上,或许再过久一点,便能缀满头。
难怪世人皆爱以雪寄情。
要是这场雪下得足够长久,他也能够抟风而去,降落在赵应禛怀中、发梢。
如此,他们也算一起白头了。
两人之间的沉默从不难捱,安静地走过一段路后,路濯才问道:“我还是第一次听您提到祝与阆之名?”
赵应禛:“我也是此次回京才知晓。”
他们走到一处拐弯处,和方才一样是一侧靠山壁,另一侧靠山崖,并修有围栏,不过此处实在是过分逼仄,只容一人通过。
路濯先行。赵应禛看着他的背影,下意识想扶他一把,待到伸出手才发现自己所想太过奇怪。方才他居然觉得路濯腿脚有疾!
“可是皇上终于赐字了?”路濯站在前面等他走过拐角,待他并排才继续前行。
赵应禛再留意瞧他走路,却没有了刚才那一瞬熟悉的别扭感,只能当自己多虑了。
“不是。”赵应禛摇头,走在他外侧,任风刮过都先由他为他挡住了。
“外祖父交与我一个囊*,里面是母亲所写。她当时已至大限,本想待我及冠时再同父皇商议取字一事,自觉时日无多,便先留下字句,供日后参考。”
路濯本想说抱歉来给他安慰,但二人目光相触,他所见没有悲伤只有怀念与温柔,反倒是被安抚了一般。
“祝乃我外祖母家姓。”
赵应禛从怀中摸出一个囊*递给路濯。明蓝色铺底,其上绣有一条小蟒。针脚细腻平整,宛如新物,足以感受到端妃慈母用心。
袋中是一张硬黄纸,想来是端妃平日里抄写经书所用,其质切坚韧,可长久保存。
纸上最右写「与阆」二字。
顺着提了几句用以诠释其意。
「天地宽阔,人间寂寥。
愿心与广川平。
做潇洒闲郎,六合过客。」
①
“娘娘是心性洒脱之人。”路濯字字读下来,认真道。
“母亲在北疆公爵军府长大,性子本就和晋京不符,入宫就像飞鸟被折断了翅膀关入笼中,不是生产弟妹而亡也会郁卒。”赵应禛这些话可谓大逆不道,只是他对路濯卸下了所有心防,也是坦荡同自己相对,难得畅所欲言。
“她还在世时我尚年幼,不明白其所想。”赵应禛放眼眺望,暂来山乃四周最高峰,其余众山皆小,慢慢没入天边雪。
“这十年待在庆州,最初见闻感想日新月异,在晋京时远不可与之相比。”赵应禛从路濯手里接过囊*,轻抚一下才放回怀中。“逐渐也感受到母亲想告诉我的一切。”
“或许这才是外祖父此时将此字交给我的原因。”
他对皇帝有无为他取字已经毫不在意了,但当魏钧在太常寺祭祀后将这个锦带放在他手心的那一刻,竟有无数酸涩涌上鼻头,仿佛自己还是五六岁时能抱着母妃委屈痛哭的孩童。
“与阆……”路濯在口中过了一遍这两个字才接着道,“大哥。”
“这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这样叫我。”赵应禛略微低头瞧他。
“扯平了。”路濯回望他。
赵应禛也是第一个叫路濯“劝归”的人。
“扯平了。”赵应禛跟着他道,两人自有一番心照不宣。
①改编自「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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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禛,我的与阆
第29章 见尔 群山纠葛,鸟飞不下。
路濯带着赵应禛从小路往后山走去,不再往练武场那边穿过。
山雪朦胧,干枯的树枝上已经开始积起白花来,地上的却都融进泥里去了。
这路走起来和看起来一样远,两人倒是十分悠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此次齐王叛变,还没怎么听到风声您便解决了。”路濯本意是想问赵应禛在剿贼臣的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没想到一出口还是路濯式冷静又一本正经的夸赞。
他直直地看着前方,一如既往背脊挺拔,少年气质,也就永远没看到赵应禛望向他时软着带笑的目光。
“齐王从晅辽开战起就蠢蠢欲动,向来以要维护内里和平为借口少交军饷和兵力。”赵应禛对齐王已不再用叔侄相称,语气倒只是在普通叙事。
任谁在前线以命相搏,身后之人却想暗中捅刀子,那滋味都不好受,难免失望愤怒。
不过赵应禛倒觉得这于情理之中。
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大多沾染了一身血性,豪情壮志转为背负的承诺,至少也比常人更明白生死,不惧杀戮;赵应禛也是如此,不过他在北疆待的时间越久,反而越是冷静。
没有什么绝对正义,熙熙攘攘皆为利一字往来。
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意义所在,若是选择活,便只有这一条利己路可走。
所以天下本无怪事可言,要发生的和要承受的无非就是自己或是别人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