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临近生产一个月,宫里突然传起风言风语:慕容妍的孩子是她同以前回孤的老情人通奸怀的。
传闻流言愈演愈烈,皇后说是按规矩处理几个嚼舌根或是有关联的宫人,事情便被捅到皇上那里。
宸妃动了胎气,提前生产。
早产危险,可是皇帝都未曾去无忧宫瞧她一次,只在后来看了一眼小孩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九皇子的名字还是礼部提起才去定下的。
生产时伤了元气,坐月子期间宸妃又屡次求见皇上不得,身体也调养不好,最终落下了病根。
她沉郁了很长一段时间,渐渐也不说要见皇帝了,只整日照顾孩子,不假他人之手。
都说儿时记忆易忘,偏生赵应祾记得清楚。
宫中皆是趋炎附势、看人眉睫之徒,冷言冷语同残羹冷炙一样让人反胃。
分例被太监宫女悄悄瓜分也无处叫苦。他们被变相囚入冷宫。
赵应祾总想起那方正院落上方逼仄的天空,流云和夜晚的被褥一样濡湿,闷着喘不过气。
脏了许久不得换洗的罗衾锦褥自然不再华丽,冷硬如铁。母亲就怀抱着他,轻柔地吻他的额头、抚摸他的脸,用回孤语低声同他说话、唱歌。
他不曾见过外头的日子,就觉得这样或许就是最为快乐的模样。
直到慕容妍亲手掐死了他们的苟且、可以称作欢愉的虚像。
她变得歇斯底里。
最初只是哭喊。
一遍一遍地绕着房间走、用钝刀割破自己麻木的皮肉。
后来她看见了自己的孩子,那个从自己身上掉落下来的物体,荒诞的延续。
她依然用最轻柔的力道亲吻他、最慈爱的目光安慰他,她只是无法抑制用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扼住他柔软的脖颈。
好像一只脆弱的小鸟。
他无声地尖叫,挣扎又脱力,化成一滩她手里的血水。
母亲总在最后一瞬清醒过来,哭着说对不起。他在她怀里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场闹剧结束于他六岁那年的春天。
无忧宫外不远处的桃花开了一片,慕容妍踩着椅子爬上宫墙。
宛如一只追赶春光的蝴蝶,她断翅砸落地面。
只惋惜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墙内终不闻多情佳人笑,无情胭脂泪。①
在床上躺了许久,赵应祾脑海里颠来倒去还是这些内容。
他不由轻啧一声:“烦人。”起身于床头暗格掏出一沓信纸。
皆是赵应禛给赵应祾的回信。
庄王在外征战的这十年,他基本一个月给他寄一封信。赵应禛不忙时都会回,若是忙起来,便是几封合成一封寄回。
赵应祾全都宝贝地收着,反反复复拿出来看。他有时会忍不住想吞下它们,可又只是字字句句指着读,吻得虔诚。
所有人都以为他的那个春天是残酷的。
只有他知道,他狂热地爱着那日。女人跌落后流干的血肉,突然拥挤的昔日冷宫,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自称三哥的少年。
他无数次在梦里、在无法入睡的夜晚、在热烈日光下渴望奔向的怀抱。
他的春色,穿庭树作飞花,扑了个满怀。②
①改编自 李煜《相见欢》、苏轼《蝶恋花·春景》
②改编自韩愈《春雪》
第3章 任尔东西南北风
“祾儿启……”
信的开头总是这几个字。
赵应禛平日里皆用行楷书信,给他的字句却都用正楷写得沉稳,章法分明而筋骨内涵。
云行流水,风神洒脱。
赵应祾光是看着便满心欢喜,仿若四周溅起簇簇墨迹,逸出沁人书画香。
背后是兄长握着他的手,一字一顿地教导。
他出了无忧宫,本要被寄养至皇后膝下。谁知皇后又说忙着准备二皇子的婚礼,怕是照顾不周。
还是赵应禛提了议,说让九弟同自己的胞弟妹一起养在未有生育的宜妃手下,这才解决问题。
宸妃薨,追封和宸皇贵妃厚葬。回孤使臣前来,皇帝下令不许谈及宸妃之殇,只说是产后留下了病根,再不追究往事。
当年的真相也无人说得清了。
可是猜忌早已种下,心中的疙瘩难解。皇帝亦从未正眼看过自己的这个九儿子。
皇子大多四岁入国子监启蒙,五岁读诗文学字,六岁开始习四书五经。
而赵应祾六岁有余,非但目不识丁,连说话都是汉语夹杂回孤语。
于宫中那些眼高于顶之人,他便是未开化的蛮夷,鄙俗不堪。
他也跟在太傅身后读书,不说口齿不清两眼摸瞎,连个寻常的伴读也没有,是真正的看天书。
但他也不怕生,虽参不透人性,却早已尝过冷暖。妃嫔媵嫱,走狗爪牙,不过地狱中牛鬼蛇神;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不过十八层下阴森幽冥。
赵应禛下了学就会来带他和八皇子赵应栎回宜妃的映月宫。
因为营养不良,赵应祾的胳膊腿细得似乎一折就断,脸庞也分外瘦削,眼神却凶狠凌冽,和人对视时仿佛一只遇到仇敌的狼崽。
赵应禛一手牵一个弟弟,吃饭时也两边帮着布菜。母亲曾照顾过他,所以他越发心疼失去母爱的胞弟,连着赵应祾也疼惜上了。
赵应祾只同赵应禛亲近。
他的三哥长他七岁,那时十三,正是潇洒意气年少初成,相貌才能俱是出挑。
待他亦是世间一等一的温柔。
发现他大字不识一个,给他的也只是少年特有的爽朗笑容。而且每日都将他抱在怀里,指着书教他些简单的诗词、督促他练字。
哥哥还当我是那时刚开始写字的孩子呢。赵应祾举着信,对着光看那些异常工整的字样。
这样也好。
赵应禛怎么都好。
赵应祾将信放在枕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侧卧,又开始细细回味。
那些时日总是怎么想也想不够,他也只敢偶尔细数,偶尔在无法入眠的夜里品品。
不过那些日子里总有八皇子那个跟屁虫煞人风景。
赵应祾才不嫉妒他,他眼里容不下别人。要不是赵应栎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他根本就是看不到此人的存在。
赵应栎和所有孩童一样,独占欲颇深,总觉得赵应祾不过是个施舍物,却一直在同自己抢亲哥哥。
从小娇惯长大的八皇子越想越委屈,结果就是小小的“争锋喝醋”演变成了一场打斗。
他本来只想抢走赵应禛送给赵应祾的毛笔,一时气急败坏才将砚台连着笔洗全扫落在地。
那青釉红斑洗跟着原有的裂纹破碎开来,清脆地响了一地。
赵应栎有些心虚,却还是嘴硬,“叫你同我争哥哥。”
他的气撒足了,没想到沉默不语的九弟直接走到他面前,狠狠打了他两拳,揍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双眼冒金星,用力推了男孩一把,“你有病!”
说巧也巧,赵应祾被他推得一个跌蹶,摔倒瞬间左手正好撑在那一地残渣上,顿时就出了血。
赵应栎吓得呆傻,一下子哇哇大哭起来。总算把门外奉他命令不得进入的宫女太监给招了进来。
这事瞒也瞒不住。
太医给赵应祾上药包扎的时候,赵应禛就坐在他旁边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将他的头按在怀里,嘴里还轻声哄着,“别怕。”
赵应祾一点也不怕,那点伤对他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看上去骇人。
即使有痛苦,也全在赵应禛怀中的生沉香里消逸了,只余生香清涩甜凉。
赵应栎抱着宜妃的腿在门口哭得厉害,方才他哥声色俱厉,给他说了好一番道理,还让他给九弟道歉。他心里知道错了,只是拉不下面子,越发觉得难过。
宜妃自然不会打骂他,拍着背也哄着。
房外的人哭的是撕心裂肺,仿若受了天大的冤枉;房内的人却安安静静,乖巧得让人心疼。
赵应禛蹲下来望着他的眼睛。
“三哥哥。”赵应祾忍不住笑了一下。
赵应禛将他的手捧在面前。
他也曾贪玩爬遍御花园的树杈,调皮时候刮得青一块紫一块。
端妃是北镇国公府长大的郡主,并非养在深闺的娇弱妇人。她爱她的孩子,希望他活泼健康、肆意自由大过金枝玉叶的位高富贵。
他学着母亲曾做过的动作,分外认真地吹了吹男孩的伤口。
“若是想哭不必忍着。”赵应禛目光坚定,即使成熟中略带青涩,仍旧稳重非常。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亦能伸。苦时对至亲之人流泪,来日千磨万击只任他东西南北风。”①
“那方是顶天立地。”
赵应祾不曾想哭,不生气也不难过。偏生眼泪直簌簌落下来,停也停不住。
赵应禛像抱一二岁的婴孩一样将他楼在怀里颠着,手臂酸痛也不曾放下,直到衣衫都被涕泗浸湿。
匍在他的胸膛上,赵应祾总算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殿下,钟鼓楼响三更天了。”太监肖杨拉起床帐,轻声叫赵应祾,“您说今日想上早朝,奴才们把官服都备好了。”
赵应祾本就浅眠,习武之人更是警觉。方才肖杨刚进门他便醒了,坐起身将信全部放回暗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