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谈寥寥几语,气氛倒是融洽。入了正殿后便各自往自己的位置走去,整理衣冠,等待早朝开始。
赵应祾同一众皇子站在最前排。他位于最左边,身旁只有八皇子赵应栎。
小时候的赵应栎和他闹得不可开交,自他的腿受伤后到跟变了个人似的,成熟稳重得很。
话不多,殷勤不少。
平日里往北边军营的家书由赵应栎一齐寄出,因此两人还有点联系,不像和其他几个皇家的弟兄,于赵应祾而言,他们皆只是知晓名字的陌生人,还得提防着;当心哪一日踩进了他们的利欲漩涡,惹得一身腥臭。
皇帝赵昌承在众臣的行礼请安声中坐上龙骑,抬手让太监叫了声免礼。
他对突然来上朝的九儿子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一如往常。
这几日早朝的重点还是在即将班师回朝的北府军上。
凯旋回城迎接的礼制、场地、将士们的奖赏去留、伤残兵员的处理、祭祀、典礼……全都需要反复商酌确认,六部没有一个人是闲着的。虽官员们大多条理清晰,只是事物繁杂多乱,全部堆积在一起还是有些棘手。
“太后三日后将回京,大抵再过七日便可到了。”礼部尚书于楠拱手出列,“太后寿辰十一月初七,如今已十月十五。若庄王殿下再耽搁,怕是会误了吉日。”
“朕知道。”赵昌承摆摆手,“这几日也商讨得差不多了。兵部同户部再核查一遍,便将旨令送到庄王手上去吧。”
皇帝将这些事一一提点,末了才看向位于首列的赵应祾。“于各地修筑藏书阁一事,朕同诸位翰林院学士所想无异。确有万般好处。”
他顿了顿,户部尚书黄访文便拱手出列道:“若真如九皇子所言免除书费、公开借阅,哪各地怕是难以管理。且战事刚过,国库不裕,若兴土木,民愤难盖。”
赵应祾跛着腿往前走了一步,“儿臣以为各地寺庙多有闲置,公家祠堂占地亦绰绰有余。皆可挪分寸。”
前朝南都,皇帝醉心道教,曾下令“百日传经,筑塔颂道”。让天下能人巧匠于五台山、敦煌等地绘十里壁画,召集世间文人墨客书万卷经纶。一时间,烟雨立千百亭台楼阁,江山闻万千骚客争鸣。
虽说最后诸侯四起,群雄逐鹿,南都皇室一朝倾灭,天下割裂至五朝十六州。但那段历史仍旧和这些宝塔寺庙一般流传至今,未曾腐朽。
赵昌承转动手上扳指,又继续道,“你所言非是易事。”
赵应祾早就料想此事不会轻易完成,心里平淡无波,面上倒是一副热切模样。
“今年已到岁末,此事最早也得明年开春才可付诸行动。”皇帝不等他开口就说道,“不过比起整日无所事事,你也算是有心了。”
他沉吟几瞬,点了工部侍郎纪秋白上前,“你分内的事向来做的不错。这次便由你从旁协助九皇子罢。”
纪秋白应下。
皇帝的目光落到第一排众皇子身上。个个低眉顺眼,乖巧得紧。
赵昌承:“栎儿,户部的事就由你同你九弟商酌。他平日性子沉闷,同外人也不常见面,你做兄长的提点些,也容着他小孩子性情。”
藉由腿伤,赵应祾连这些年每月的请安都推脱了。皇帝也眼不见为净,连派人看望他都不曾。
赵应祾乐得自在,正合了他往外逃的意。
皇帝这番话看似是对幺儿的宠溺。可只要知晓一点那薄纱下的真相,便会明白这绵里可谓处处藏针。
赵应祾却似喜不自胜,带着孩童般渴望证明自己决心的莽撞,颤着嗓子道:“定不负父皇重望。”
此事就算是这么定下了。
李公公见无人再向前进言,便弓着身低声问皇帝,“今日可还有要紧事?”
“便先如此罢。诸位卿家也早些回六部敲定诸事。”皇帝摆手,“庄王还等着呢。”
说罢,他便扶着龙椅站起身来。李才安眼疾手快,嘴里高声喊道退朝,又扶着皇帝在一众“恭送陛下”声中下了金銮宝座。
待皇帝出了太和殿,众人才往外走去。多是相熟的三两人走在一块儿。
出了宫城也没人往衙门赶。
这上朝的事说起来是光宗耀祖,实际却也磨人得紧。此时已过辰时,大臣们却还滴米未进,只觉得腰带拴着肚子皮,硌得慌。
刑部衙门同大理寺、太医院修筑于天门街东侧,翰林院则同其余几部落于天门街西侧。
不过翰林院向来自持清高,秉承绝对中立的态度。即使与其他官员有私交,面上还是平淡如水,客气生疏,连早饭也不与六部搭伙。
翰林院众人平日里最爱去的茶楼饭馆名曰「南楼一味凉」,取自诗句“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
其楼阁不大,也就上下两层,装修得倒是妥帖。楼下大厅留给歇脚打尖过路人,楼上隔了三个雅间,门匾上分别书「四顾山水」、「十里荷香」、「清风明月」。
一听便明白这楼风雅十足,正合文人欢心。
赵应祾跟着周觅等人坐进了「四顾山水」。
他已用过早膳,自然笑着婉拒其余人的好意。众人食不言,他便在厢房角落逗弄笼子里的鸟。
鸟笼旁放一曲屏风,烟光草色,水石潺湲。鸟雀偶尔啼鸣,算是别有生趣。
要说他为何会兴起修筑藏书阁的念头,其原因确实与他在江湖游历的这小十余年有莫大的关系。
当年他为出征庆州的三哥失魂落魄之际,却是其母的回孤旧部寻找良久接近他的机会。因为他们兄弟二人此前可谓是形影不离。
四叔说他是他们的少主,他们会将皇帝作为君父应该承诺,但没有给予他分毫的——最好的武功学识以及财富权利都带给他。
回孤人忠心耿耿,一片赤诚。
赵应祾却是双目无神,不是长久地朝北方望去便是看自己那条跛着的腿。
他只呆呆问了一句,“可以带我去北府军部吗?”其余的条件皆充耳不闻,仿佛偌大天地,仅此一件重要。
回孤旧部应下了。赵应祾也就跟着他们做天涯奔流客,一路西行。
不知道是该感叹他们的行踪诡秘、伪装精巧还是皇帝对这个儿子实在不上心、不见面才是最省心,这些年竟一点异样也没有被察觉。
他们去了回孤,最终在晅边境的落风门下拜“误尺道人”傅春雪为师。
傅春雪乃女中英杰。虽前半生命途多舛,遇人不淑,却也得幸受赫赫有名的狂剑「今古一同」柳愁闻相助,习得纯正的内力武功。
而在柳愁闻归泉、狂剑交付命中人后,傅春雪自己建立了落风门,多收养无家可归的孩童。
她那时已小有名气,自然也有不少侠士或是想习武的青年人闻名而来。
短短十数年,落风门俨然已成为新秀中的翘楚。虽不能同江湖中的老门派相比,却也能在武林中占有一席之地。
落风门所在的浚州青泗县城位于晅朝和回孤的交界处。此地交易颇多,商业发展兴盛。
落风门同两地均有往来,多从回孤买进皮草和布料,加工后再由望余楼售出。
赵应祾以路濯的身份出没江湖,可谓是走南闯北,见识颇丰。从贩夫走卒、草莽匹夫到富甲一方的巨贾,偶尔也会坐下来共酌一杯。
推杯换盏难免道真心。虽说行商一本万利,但在权势面前仍旧是不入流的玩意儿。商贾的子孙亦不得入学堂考取功名,更遑论女儿家。
虽然他们也可以用大价钱买得资格去参加科举,但未曾读过书,又怎能比得过其余子弟。
赵应祾深谙此理。
他是皇族中人,即使受尽冷漠欺辱也有兄长教导读书习字,明了事理,知晓开卷有益。
然而民间师道之不传也久矣。
授书习句读的先生自然也有,可就像各大门派中入门弟子只能读得普通的强身建骨的外功和浅薄内功心法一般,真正的“传世经典”只有内门或是悟性极高之人才能掌握。
更何况若是无人能传道授业解惑,众人皆目不识丁,便是将那书摊开在面前,也只是晦涩难懂读作天书。
但赵应祾知道,这天下可不止那几本在俗世流传的“圣书”,前朝南都留下的万卷经纶皆藏于晋京!
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应有尽有。
前朝南都虽只有短短百年,却是鼎盛至极,现存的国家几乎都曾是南都统一的领土。
每年秋日,皇帝都会于御花园解语亭内开设“经筵日讲”。①
讲官多由翰林院大学士担任,一谈“味道研经”,二论“以古证今”。有见解的官员亦可登台辩述。
赵应祾去过两次,只觉得众人妙语连珠,旁征博引,言辞间却又生僻博奥。 他心里觉得陌生奇怪,私下去打听才发现设在翰林院名下的藏经阁。
他脚伤后便没再往国子监去了。赵应禛教导他的那两年也因其尚年幼,选的全是些通俗易懂的文章。
所以这个宫中朝中高官皆知的书库,于他而言,就同于天下百姓一般,是个未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