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应禛侧卧于床,从里衫掏出路濯赠予他的青玉平安吊坠,下意识地摩挲。
圆环被打磨得光滑圆润,其色深,暗稠且无杂色。
他又想到那次斗铃结束后,几人慵躺在草地上休息。
他太久未曾这般肆意同友人打闹玩乐。偷得的这半日闲比那些浴血后满是锈味的记忆还要深刻得多。
他记得路濯那日问他,“你快活吗?”
打了一场翻身的胜仗,保护天下百姓免流离失所之痛,赢得千古留名……他快活吗?他自然快活。
这个问题有些逾越了,不过从路濯口中说出来却没有让他感到丝毫冒犯。
如旧相识,是不可置信的一见如故,谈什么都觉得恰好,对方怎么做都觉得舒坦。
就是直接抽了他的剑他的刀把玩也并无不妥的熟稔。
可要是现在的路濯再问一遍,“你快活吗?”
他会低下眼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不够。不够快活。
纵使他身居高位,立下奇功,是受天下人景仰的英雄……那也不够畅快。他真正想要的,属于赵应禛自己的欲望永远无法得到。
给不了痛快,舍不得,放不下。
就看一眼便移不开脚步,有万般柔情涌来,淹没他的所有感知。
路濯便是赵应禛的心头切。比酒烈,比风霜甚,比这人间天上万物还要多一筹。
赵应禛最初还不晓得自己的心意,只觉得知己难求,所以他先写信与他,此后书信往来不绝;也是他先提出二人结拜为异姓兄弟,同饮血酒,对天盟誓。
赵应禛缓缓放开握着青玉吊坠的手。
闲下来的时候总会想起这些。半睡半醒间,脑海里全是路濯。
有求不得之苦,他却也从来不曾觉得后悔。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深有万丈,他亦义无反顾,一头栽进名为路濯的渊河中。
他只希望能够在他身侧,即使理由并不是他最渴求的。
或许路濯不需要,但他也想永远护着他。
①改编自 王夫之《蝶恋花·湘水经东安县东》
②摘自「八风儛遥翮,九野弄清音」萧道成《群鹤咏》
第10章 双生并蒂,哪一个落尘,哪一个仙
第二日清晨,太阳升起得越来越晚,屋内还显得十分昏沉。
赵应禛一动,赵应祾便跟着醒转过来。
若是别人和心爱之人同床共枕,只怕是会激动得彻夜难眠。可赵应祾不同。
他平日就难以入眠,只有想着赵应禛才能觉得安宁进而睡着。
当赵应禛真的在他身旁时,他能感受到的就是前所未有的安逸踏实,很快便头抵着对方的背、蜷成一团进入梦乡了。
赵应祾从被子中探出头来,看着赵应禛去取来昨晚小厮挂在衣帽架上的朝服。
他散着发,宽松衣袍还是掩不住宽肩窄腰的好身材。
赵应禛并未叫人进来服侍,自己打理好后又帮赵应祾换上衣裳。
赵应祾任由他动作,嘴上不停地说着话。从还是好喜欢三皇子府、在这睡着好舒服,一路杂七杂八闲扯到早朝时候站得腿痛。
一提到腿痛,半蹲着为他系腰带的赵应禛便抬起头来。
赵应祾赶忙解释:“不是!一站就一两个时辰,其他大人也是腰酸背痛的。”
他又笑嘻嘻地说,“哥哥就当我作孩童撒娇,我也只敢和您提一提,别人还没处去诉苦呢。”
“若不舒服你便告假。不需要强撑。”赵应禛的语气不自觉冷下来,生硬得毫无回转余地。
赵应祾的残疾在他心里是第一等憾事,轻易玩笑不得。
“我已经抱病休假良久。此番难得有点想做的事情,自然不惧险阻。”赵应祾手指动了动,还是依从内心的欲望,一把抱住赵应禛。
他的双手搂着他的脖颈,下巴搁在他的头顶,又侧着用脸去蹭对方的头发。好像一只幼兽,就差没伸出舌头舔他的皮肤、亲吻他了。
“不可拿身体开玩笑。”赵应禛被捂在他怀里,本来威严的声音闷闷的好似委屈。
赵应祾忍不住无声笑起来,只觉得他三哥如此可爱,是这世间最讨人喜欢的存在。他小心翼翼地用嘴唇碰了碰对方的发,算是最亲密的接触。
“自然不敢轻视。”他应道,“我还要做出一番成绩来让父皇刮目相看呢。”
“你在翰林院所做之事我亦有所耳闻。若有难处,尽管告诉我。”赵应禛站起身来,赵应祾的手只好顺着他的头发一路滑下来。
“我自然不会同三哥哥客气。”赵应祾抬头朝他笑,又皱眉,“哥哥怎么长得如此高。让我像个矮冬瓜。”
赵应禛被他逗笑了,“你未及冠,还有的长。”他心里明白是因为腿的原因,面上不提就作不知。
赵应祾背着手、趿着鞋跟在赵应禛身后,“只怕及冠了也是颗豆芽菜。但要是长成大皇子那般丰腴,还是作罢。”
赵应禛也不指责他对兄长不恭敬,只示意他接过侍从拧好的帕子擦脸。
二人收拾打整好后便走出院子,上轿往宫里去。
此时不见飞鸟,数里鸡鸣寥寥,苍穹灰暗未晞,只有一夜细风吹。
赵应祾一路扯着赵应禛的袖子说话,系帽子的绸带也随着他的动作晃荡。
哪想他有如此多话讲,好像一辈子也说不完。
“我原以为上朝时辰过早,你还会困得迷糊。哪想祾儿你如此精神。”赵应禛无奈又宠溺,一贯看稚子的神情。
“这十年我整日养在屋子里,睡了醒,醒了睡,总觉得这一世的倦意都被睡足了。要被那宫中沉香熏软了一身皮肉骨头,比深闺的女眷还要闷得慌。”赵应祾说得顺溜,仿佛吐尽了一口憋屈气。
“无人邀约,无人探望。以书为伴,以茶做酒,闲来无事敲棋子等灯花落。日日盼着哥哥回来同我说话咧。”
他所言,除了最后一句全都不真。
每次都想让赵应禛愧疚,可每次又觉得心疼。他顿了顿又道,“说笑呢!”
他最初一年根本睡不着,疯了一般拢着赵应禛以前的衣服窝在床上,紧闭门窗。
是旧疾加新伤,皆不可愈。
后来去了落风门,其练武的年纪算晚,自然要多下功夫。这正合了他的意,日日宵寝晨兴,累得什么也不愿想便能倒头就睡。
他那时太拼命,什么事都冲到最前方,做到极致时候脑内一片空白。
有时会突然感受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眷念,却一时想不起对方是谁。
周围人对他的行为倒没有多干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坎,需要亲身经历过。
只误尺道人提点过他“敛”。不能永远凭借一身狂劲横冲直撞,过刚则易折。
这道理说来浅显,可惜他那时是笼中困兽,只晓得张牙舞爪来护自己周全,听不进去分毫。
直到双眼被弄得个半盲才晓得何为分寸。
路濯眼前那布带最初并非是为了装饰或掩饰身份,他被人迎面撒了毒粉,伤了眼睛。那场打斗本来只是简单的对付山匪流氓,有十足的把握。
回头来说对方是下三滥的手段也好,为江湖人不齿也好,受伤的终究还是他自己。
他太不懂收敛,做什么都拼了全力,活活像要付出生命。可无人知晓,他当时是真想了却此生,任一切作飞鸿踏雪过。
赵应祾动情太早,植情太深,其情已逾寻常欢爱化作执念。偏偏他所念是世间最不可得,最不该求。
他甚至无法见上对方一面。
夜半惊醒时太过恍惚,大汗淋漓宛若宿酲,怕这终究是梦一场。
他才熟练掌握如何同正常人一般行走,又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还不得不蒙着眼去参加武林中的大会。
小有名气后,那眼前一布遮倒成了他的标志。
不过他的双眼至今不曾好全,睹物皆有重影,到了夜晚更甚。因而以声判断是他一直在做的练习。
但也正是那黑暗的、一片虚无的数百日让他成为了“路濯”。
路濯和赵应祾不同。
即使他戴了一张人皮面具,平日不以真身示人,双眉低垂,可察两目清冷,他亦是坦荡的。
会有人挂念关心,也值得好友众多,以真心换真心;他是侠士是义士,足够被人恭敬号一句「仙道路不问」。
赵应祾是双生连体不着光的那一面,狠戾阴暗,是一滩污泥腐肉,路濯就攀附其上,开出一支出尘来。
只是他有多害怕那寸青的结果,害怕它仍旧丑恶畸形,像是他的旧伤灌脓发出腥臭。
所以他偶尔会想,如果这世间只有路濯,没有赵应祾该有多好?
因为他可以察觉,赵应禛对待赵应祾,就和对待以前那个七八岁的孩童没有任何分别。他在他们之间下意识便是那样单方面包容付出的关系。
不过赵应祾又觉得是自己太不知满足。这样当然也好,他无论如何骄纵都又有人来哄着了——
太和殿内,赵应禛站在他左边。
庄王本来不该站在这个位置的,他却像不知道规矩一样硬生生杵在八皇子和九皇子中间。
赵应祾眼睛都亮了些,又小声问他是不是站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