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应祾的呼吸就扑打在他耳边,似乎是怕打扰他一般的屏息轻吐。
两人本就不见生分,现在更是觉得那十年只做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直到笼罩里的蜡烛快熄灭了,赵应禛才转身回到主屋。
杜文知趣地没有多问,两兄弟大概是要和以前一样同塌而眠了。
赵应禛小心地将赵应祾放在榻椅上。书房里有一箱从庆州运回来的贴身物品,他准备整理一下。
赵应祾刚坐下,又踩了鞋子“啪嗒啪嗒”地跑到他哥身边,“哥哥明天再打理吧?”
“明日早晨我便要去京郊,呆在军营里。”赵应禛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打开了箱子。“因为魏忤要去接辽国来的使臣。”
太后此次大寿办得隆重,各国皆有派使臣前来,各位皇子同礼部一齐接待,前几日大多住进了京城的使馆里。
辽国此次战败。为表礼仪,魏忤将军出马自然最好不过。若是换庄王前去,对方怕是要黑了脸。
赵应祾有些失落,他以为这回结束,赵应禛总该闲下来了。“我也想去。我还没见过军营。”
赵应禛当他孩子心性,轻笑道,“你不是要在翰林院整理书库吗?京郊荒凉,只马和人,无甚好看的。”
“那你明日陪我去吃早饭。”赵应祾蹲下来,头靠在赵应禛手臂上,“翰林院众人皆在「南楼一味凉」用早膳,那些学士看到你肯定特别高兴。”
赵应禛说行。
他那两箱东西其实不多也不重,大都是些书信和把玩的小物件。
最底下是一把用牛皮袋裹着的短刀,上面镶了些宝石,一看就是辽国的东西。赵应祾将它拿出来,其刀锋尖利,流光如水。
“给你的。”赵应禛拉了个凳子给他,怕他一直蹲着压到右腿。
赵应祾十一岁习武,平日里蹲马步也是基本功。不过他自然不会自掀老底,道了谢乖巧地坐着,忙着把那牛皮刀鞘系在腰间。
那是在赵应禛还不是元帅的时候,他偷偷跟军中几个中尉去辽国边境城市乱逛时买的。回去后被他舅舅魏骁狠骂了一顿,勉强没有军法伺候。
赵应祾听着他说话,跟着他笑,眼睛都弯起来。“哥哥以前也调皮。”
赵应禛抽出那把刀,有光反射到他面上,他的眼睛却一眨不眨。“该多混账几年。”
“你哪是混账。若你是混账,那天下人都是王八蠢货。”他目光全然澄澈,恋慕之情呼之欲出,幸而对方没有看他。
“值得的是,后来我明白了辽人的战斗习性。他们善于近战,摔跤搏斗。所以市面上的短刀、虎爪、腕刀之类居多。”赵应禛耐心将刀放回去,拍拍他示意收好。“只要不被他们的凶悍之名先吓到。打仗的话,远攻和策略是我们的优势。”
赵应祾又跟着他嘿嘿笑两声,分明是装的一脸疑惑,显得又傻又天真,“哥哥最厉害。”
赵应禛将那些书信分好类别,先拿了几本兵书放在书架上。
赵应祾就坐在小板凳上翻看那些信。最上面是家书,有北镇国公府的、八皇子和三公主的,还有他的。再往下是赵应禛的友人们寄来的,赵应祾大多不认识,难免有些吃味。
最下面是一个木盒,四边削得平整圆润,其上没有多余的装饰,简洁干净。赵应祾打开盒子,里面整齐放着一叠笺札。
寄信人皆是路濯。
赵应祾心脏猛怔,他当然认得这每一封信。封面端正写庄王亲启,落款却并非路濯而是落风门。
他是天生的左撇子,字字写得规矩。为了不让赵应禛认出是自己,他还专门去学了右手柳体。赵应祾写字宽正,路濯却更锋利,潇洒俊逸,是所谓颜骨柳筋。
“这落风门是何?”赵应祾按捺住心中欣喜,好奇问道。
“一个江湖门派。”赵应禛转头看了眼他指的地方,波澜不惊,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门派中有认识的人。”
方才在心中莫名燃起的火又被扑灭,赵应祾点点头,哦了一声。
赵应禛从他手里接过那些字画,在书柜中放好。
“你可要沐浴?”赵应禛扶着他站起来,低头问道。
“哥哥要吗?”赵应祾眼里放光,能和赵应禛有任何接触他都求之不得。
赵应禛:“我昨日已在驿馆换洗过,今日便不必了。若是你要,我便叫杜文吩咐下去。”
“那我也不必了。”赵应祾摇头。比起洗澡沐浴这种小事,自然是能多待在赵应禛身边更重要。
小厮在外间备好洗漱用具,端着热水恭敬等着。赵应禛先自己洗完了脸,重新拿了帕子拎干热水递给赵应祾。
赵应祾觉得自己要快乐疯了,手上力道没注意,搓得脸通红。赵应禛怎么说他便怎么做,乖乖脱了袜子等庄王把装了热水的木盆放在他脚边。
“这些天日头转凉。寒从脚起,得注意些。”看他直接就将脚放进去,赵应禛忙拉住他。“小心烫。”
赵应祾试探着水温,赵应禛坐在他身旁同他一道。
庄王的裤子挽了几道,赵应祾的目光一直流连在他小腿的肌肉上,顺下来到脚踝脚趾都流畅好看。
“看什么呢?”赵应禛有些好笑,小弟的表情就像是军队里那只叫红烧肉的狗到了饭点的样子。
“试试哥哥的水温,感觉没我的烫。”赵应祾说着就把脚放进了他的盆里,滴了一路的水。
他轻轻地踩在对方的脚背上。
“别闹。”赵应禛笑起来,按着他的椅子把手,生怕他太往前倾掉下来。
赵应祾蜷着脚趾收回腿。
①摘自 佚名《庭中有奇树》
第9章 「仙道路不问」路濯
庄王府主卧的床够大,铺盖布料精细,全特意准备了两份。虽然赵应祾更希望同赵应禛挤一个被窝。
赵应禛还是睡在外侧,“你若是起夜便叫我帮你掌灯。”
赵应祾抱着被子点头,“不过我睡觉很乖的,一点不闹腾。哥哥你知道的。”
赵应禛自然知道。小时候他守着他睡觉,赵应祾就算是腿痛也能忍一整晚不乱动。
“我是怕我压着你的腿。”赵应禛叹息一声。
“它现在不会痛了!只是走着难看点!平日里碰它都没有事的。”赵应祾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还拍了好几下自己的腿。
赵应禛赶忙拉住他的手。
“除了雨天时候会有点痛。”赵应祾钻进被窝里,滚到赵应禛身边,又伸出手比划,“不过只有这么一点点。”
赵应祾的头就侧在他的腰处,还在小声嘀咕,“要是哥哥帮我捂着就不会冷也不会痛了……”
赵应禛的手在他眼睛上覆了一瞬又拿开,问道:“这烛光亮吗?”
“有一点。”赵应祾抓住他的手指。
“我去熄了。”赵应禛抽回手,起身吹灭烛火。室内一下子就只剩角落的夜明珠还发着微光。
此珠名为鲛人泪。当年回孤进贡,数量稀少,皇帝赏赐分给后宫与朝中权贵。
此颗明月色,是端妃留给三皇子的。
视野内一片模糊漆黑,赵应祾只能隐隐看到赵应禛的轮廓。
他尽量靠过去挨着他,却也只敢让肩膀虚虚地碰到。
黑暗里的欲望无所遁形,他反而不敢有再多动作,只觉得这样已经是奢望了。
两人皆散着头发。赵应祾侧身闭着眼,小心地触碰对方越界的发丝。
他轻声说:“哥哥晚安。”
赵应禛摸了一下他的头,也轻声道:“祾儿晚安。”
赵应祾已然餍足,保持那个姿势蜷缩着。
赵应禛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却是久久未曾入眠。
庄王府的夜晚太过静谧,或者说晋京的夜晚太过寂静。庆州城墙上总是点着烽火,固舆的帐外有夜巡士兵的脚步声,人影恍惚,偶尔有被风吹响的号角声,如长叹呜咽。
此夜无风无雨,可赵应禛知道,闭眼后便有铁马冰河纷至沓来,嘶吼喧闹。
他想到刚才九弟翻开的那叠书信,像是被戳穿了最隐秘的东西一般,有一瞬间心脏都跳漏。
“仙道路不问”路濯。
其人是澄潭清冷,奏无弦音;利若流水坠千里,偏生曲曲潺湲。①
又如沉水焕,一捻残灰,香消尽,似不曾来。
赵应禛第一次见到路濯是在嘉隆二十四年,他那年刚过二十一岁,还在做临时上任的兵马大元帅。
当时战事吃紧,固舆被破,辽军几乎要跨过庆州打到雁城。赵应禛一直在前线,后面几乎握不住神鬼错的剑柄,手颤抖着将烈酒往不致命的伤口上浇、往嘴里灌。
幸而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武林中能人高手能赶来的都来了。
他们虽不是摆兵布阵的好手,却各个艺高人胆大,跟在前线弄些小动作或是使些绊子——最重要的是给绕到敌军后方的人打掩护。
辽军深入庆州是靠一鼓作气,中间力量自然薄弱,若是切断他们与大本营的联系,将之往雁城赶,两头夹击还有些胜算。
效果比想象中还好。武林中人与北府军配合默契,清空雁城后放火烧了辽军的粮草营帐再瓮中捉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