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刀客道:“这事我们有所耳闻,只是不明缘由。”
陈老摇了摇头:“说来也是一桩孽缘。自段少主在镇渊台上被苍梧派金掌门逼死后,段二小姐就迁怒于玉面飞龙,将他软禁于清泉山庄。起先还算相安无事,后来不知怎么的,两人竟因段少主的遗剑归属起了争执。那柄断水剑本是段少主留给玉面飞龙的东西,被段二小姐收了回去,如今玉面飞龙缓过神来,向段二小姐讨要那把剑,说要出庄亲自替段少主报仇,言辞间大有责怪段二小姐迟迟不肯履行承诺替兄复仇之意。段二小姐心高气傲,两人一言不合,在大庭广众下大打出手,但她的武功如何能比得过玉面飞龙,反倒被他打伤逃了,连断水剑都一并抢走。”
他深深叹了口气,又道:“小店原本是沾了清泉山庄的光才混出点虚名,然而清泉山庄接二连三麻烦不断,如今连生事端,不再如从前一般一呼百应,小店的生意也就跟着冷清下去。”
为首刀客若有所思道:“都说清泉山庄是江南第一庄,本为江湖门派之表率。可如今见这里的男人不做男人,姑娘不像姑娘,成日打打杀杀,草菅人命,视礼法为无物,实在荒谬。”
陈老笑道:“江湖百态如此,客官自称江湖中人,说话倒像是官字头的老爷。”
刀客似乎意识到自己失了态,不由得咳了几声,说道:“无非是见多了乱相,随感而发。”
陈老点点头,提了喝空的茶壶拜辞道:“后面还坐着水,客官慢吃,茶水钱放在桌上就好。”
四人又对视一眼,为首刀客再一次叫住陈老,道:“老人家,天色已晚,这附近也没什么能落脚的地方,不知能否借后院柴房一住。”
说着,他们就从怀中掏出几锭白花花的纹银放在了桌上,大有你不答应我们不走的架势。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一个生意人再超凡脱俗,见了钱不免也要顿一顿步。他们掏出来的钱远远超过了茶馆几个月的流水,见多识广如陈老也差点没提稳茶壶。
然而他到底是见过些世面的,明白事出反常必有妖。想这来往无由茶馆的江湖客要么是从山庄下来的,要么是往山庄上去的,还从未听说要就地住下的。陈老不想节外生枝,张口正要回绝了,却瞥见身旁刀客的长褂被风带起,露出的刀柄上赫然以红章纹按了一个官字。
刀客见陈老神色骤变,心知伪装已经暴露,索性也不装了。他伸手将银子拨回了一半,道:“店家是老实生意人,我们呢,也只是几个跑腿当差人。上面交代要我们盯着清泉山庄,希望店家多多行个方便,留我们在此小住一段日子,看看这清泉山的风景。这点钱权当伙食费了。”
陈老却仍在犹豫不决:“可是并未听说清泉山庄做了什么危害官家的事……几位官爷是不是搞错了。”
“有没有做亏心事,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更不是清泉山庄说了算。”刀客掂量着手中的雪花纹银,“俗话说得好,树大招风。这木秀于林,毁与不毁区别只在于上头的一念之间。你我人微言轻,只管拿钱做事。反正于你而言,不过多几双筷子的事,对不对。”
话说到这里,陈老自知不好再多言,只好重重叹一口气,将桌上一粒碎银收入怀中,道:“伙食费这些就够了。其余的客官自便吧。”
——
“复:近日风大浪险, 鹰犬环伺,需时时警惕,切勿……”
一阵邪风穿堂入室,段临霜忍不住咳嗽起来,手中的毛笔没能握稳,墨迹洇透纸背,在上好的宣纸上落下了一道十分突兀的墨痕。
颜寄欢关上窗户,转身按下了她手中的毛笔,问道:“怎么还在咳嗽?给我瞧瞧你的伤口。”
“你不是都瞧过许多遍了么,皮肉小伤而已。”段临霜嘴上这样说,却也没阻拦她去解自己的衣服。颜寄欢拉开段临霜前襟,看见她胸前那一大块刺眼的青红瘀伤,又忍不住埋怨起来:“都说了随便做做样子就好,他还是这么没轻没重的。男人打架就是没分寸。”
“他不真打我一掌,如何要让人相信我与他已经决裂。我就是在师叔师弟面前装得夸张了些,其实没那么疼。”段临霜将衣襟重新拉回去,“况且你不也挨了他几片暗叶飞柳。”
颜寄欢道:“我那不过算是蹭破点小皮,他再跑慢点我都该好了。”
段临霜忍俊不禁,趁四下无人,勾了颜寄欢的脖子蹭上她的鼻尖,问道:“欢儿,你觉得这场戏做得如何?我装得像也不像?”
“像。如何不像。”颜寄欢被她勾得身子都软了,倾身抵住她的唇低笑道,“你没瞧你那杜师叔的脸色,一动都不敢动,生怕下一个挨削的是他似的。”
“你且看着,等他缓过劲来,马上就会气势汹汹怪我什么引狼入室、放虎归山的……”段临霜揽住她的腰,用牙轻轻摩挲着她的唇瓣,“倒不如你再给我添上几道伤,我好拿去再应付一段日子……”
颜寄欢笑道:“只怕我能留的伤都是见不得人的……”
两人一时情动,拉扯着往里室挪去,唇齿难分之际,忽然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扫兴的敲门声。段临霜暗骂一声,不情不愿地松了手抽身问道:“是谁啊?”
“小妹,是我。”段临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听到姐姐的声音,段临霜只好悻悻放下了装病推脱的借口,起身将门打开。只见段临雨拎着一盒点心站在门口,背后跟着一个韩山道。他拘谨地站在距离她们三步以外的位置,小声向段临霜打了声招呼。
“你叫我挑个时候悄悄带上你韩师叔来这里。”段临雨见她一脸困惑,好心出声提醒道。
段临霜心想,确实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她竟把这件事忘了个干干净净。
“快快进来。”她忙让开一条道引两人进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我假受伤的事只有这屋子里的三人知道,寄欢不是庄内人,我又得装模作样躺一阵子,要掌握外面的消息只能靠姐姐和师叔。”
这时颜寄欢才整好衣服慢悠悠从里屋走出来,韩山道用狐疑的目光看了颜寄欢一眼,好歹才忍了下去,转而问道:“你们这段时间究竟在查什么?那密室是怎么回事?白骨又是怎么回事?”
段临霜想了想那锁柜中的画卷,决意暂且不让师叔与大姐受到与她同样的冲击,于是含糊道:“我如今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段人杰与父亲有些夙怨,那密室是他曾经的住所。等到楚大哥找到他,或许一切才能明了。”
韩山道虽然听了一些前因后果,但知道的并不详尽,见段临霜如此信任楚云七,忍不住多嘴问道:“楚云七先前果真不认得段人杰么?他们既有可能是父子关系,这样将他轻易放了,会不会太过草率。”
颜寄欢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反唇相讥道:“七哥若不是真心与临霜同边,凭他的本事,早就可以自己跑了,还用费这大力气做局给旁人看么。”
“你……”韩山道被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女孩教训,顿时有些下不来台,转头忿忿问段临霜道,“楚云七也罢了,多少是沾了边的。她与这事又是什么关系,怎么处处有她。”
段临霜还未开口,段临雨却不徐不疾地接过了话:“小妹是庄主,小妹愿意信任谁,谁就是自家人。我与小师叔虽年长,却有许多事并不如他们心思灵活,能帮则帮些,不能帮也不要让小妹多生负担。”
韩山道本就怕她,被她这样一说,顿时气焰全消,声音也随之小了下去:“是。自然是临霜说了算数。”
段临雨点点头,转身又拉了段临霜的手,柔声道:“虽说是作戏,总归也真挨了一掌,庄内事务能放则放两天,不用累着自己。”
不说还好,一说段临霜就忍不住叹气连连:“最近官府不知吃错什么药,扣了白马镖局的帐本不谈,又盯上了几家酒楼驿站,整日派几个狗腿子坐在场子里,查来查去不知道在查些什么。赶又赶不得,请也请不走,晦气得很。”
“这也是寻常事。如今朝纲渐稳,官府忌惮着我们,唯恐我们生出二心,所以才时时试探,塞点钱表一表忠心就过去了。”段临雨道,“清泉山庄是江南第一庄,自然被盯得最紧,只需小心谨慎些,别叫他们抓出什么错漏。”
段临霜道:“钱不过是小事。只怕今日要钱,明日招安,后天我的脑袋就挂在那城门上做那匪首示众了。”
“这话太难听,快不许说了!”段临雨皱眉斥道,“你如今只顾好眼前的事,那些没头没尾的事想他作甚。”
韩山道也附和道:“是啊。他们再嚣张也不过是在底下的盘口撒野,你瞧他们敢来清泉山造次么。”
三人聊着聊着,话头很快又转向近些年清泉各盘口的人事变动。段临霜才接手哥哥的职责,尚有许多事未曾了解,因此听得仔细。颜寄欢原本就对这些琐事兴趣缺缺,听了两句就走神到了窗外的风景。门前那棵半焦梧桐原先还挂着几片半黄不青的树叶,才几日未注意,就只剩了光秃秃的枝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