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临风已经忘记那一晚是以什么样的对话结束,他再回想时,只能记起那团沉在水中的月,手心游动的微光,跨过林间的风,还有舌尖弥漫的甜。他从前的人生只有剑,直到楚云七告诉他这世上还有风花雪月、诗酒春秋、知己莫逆。
段临霜说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或许她说的是事实,或许归根结底,段临风不敢面对的不是楚云七,而是这个直到现在都不愿意杀死楚云七的自己。
他本该杀了他,他有十足的理由去杀了他。这个人曾经赠予他世间最美的明月,又用自己的欺骗和背叛亲手毁灭了它。
然而最讽刺的是,即使知道当时的明月只是幻梦一场,段临风仍然在怀念它。
第26章
距离百门风云会还有几日,清泉山庄一行人原本想要乘着水路直达玉笛山庄所在的扬州,因中途被那冒牌船夫打断,不得不临时改变行程,绕路停在了金陵整顿。这是韩山道提议的,主要有两层考虑,一来是因为金陵城繁华热闹,众人经过这两天一闹,都需要一个休整的地方;二来是清泉山庄旗下的白马镖局正坐落于金陵,此行清泉山庄接连遇险,落脚于此,多少也有个照应。
段临霜前日在船上与段临风吵了一架,两人一直没说话,再加上这一路来都没怎么吃东西,本就闷闷不乐,此刻故地重游,想起当日与颜寄欢的种种过往,当时她只道是找到了此生难得的知己好友,现在回过头一看,也不知她对自己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一时心绪更为复杂。
正独自坐在船舱中发呆,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原来是船靠了岸,段临霜探出头看了一眼,立刻将头缩了回来,好死不死的,站在码头那位左脸一道疤的大汉不是杨总镖头杨化是谁。
“水路上的兄弟早先向我汇报有一条大船往这边来,我一听描述就疑心是总庄的船,没想到是庄主与韩长师亲自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前面韩山道与段临风脚刚刚踏上陆地,杨总镖头的大嗓门已经嚷嚷开来了。杨化此人没上过几天学,又爱充面子学文人,说话总不免有拿腔拿调之嫌,听得段临霜忍不住皱眉头,正想低着头糊弄过这一遭,没想到杨总镖头一眼就看到后面的段临霜,他怔了一怔,显然是有些搞不清楚当下的状况。韩山道见状,赶忙拦在中间,大声说道:“此番途径金陵,还要多多麻烦杨总镖头。”接着他又刻意压低嗓子对杨化嘱咐了一句:“有关二小姐拜访一事,事关庄内机密,还请杨总镖头暂且不要声张。”
说完这话,韩山道又冲杨化煞有介事地眯了眯眼睛。杨化虽然面上还是有难掩的困惑,但既然韩山道已经这样说,他也不能多问什么,于是便走上前冲着段临霜就是一个抱拳:“当日杨某不识小——贵人真面目,多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事已至此,段临霜也没法再躲,只好抱拳回礼道:“哪里哪里,是我给杨总镖头添了不少麻烦,实在抱歉。”
杨化倒是颇为大度地一挥手,说道:“都是自己人,小贵人不必客气。”
一番寒暄后,杨化就充分发挥了自己地头蛇的作用,很快将清泉山庄的一行人安排到了金陵最好的客栈。小师弟们大多都是第一次来金陵,见到街上酒肆歌坊众多,比起临安更有几分烟火气息,一个个都新奇不已。韩山道与杨化以前就有过几面之缘,胡乱客套了几句就开始称兄道弟起来。反倒是身为清泉庄主的段临风在这一路上异常安静,一直在旁边心不在焉地发呆,但众人早已习惯了他这对人爱答不理的冷淡脾气,因此也都随他去了。只有段临霜看着哥哥的背影忍不住有些懊悔,心里掂量着方才的话是不是说得重了些。
但也不能怪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心心念念想了三年的答案就放在眼前,他却二话不说捅上一刀转身就走,换做任何人会觉得段临风的行为不可理喻。
不过或许这也不能怪段临风,毕竟谁也不能猜到武功高强如飞龙少侠真的会站在原地任凭段临风把匕首捅进他的小腹。
挚友。敌手。
段临霜深深叹了口气。
见了鬼的挚友变敌手。若不是段临霜知道这两位都是如假包换的男子,她真的要怀疑他们是一对失散多年的怨偶。
看眼下这情形,要想找到真相指望段临风是不可能了,韩山道大抵也只会说些“你见到那小子无需废话直接杀掉”之类的激愤之词。天地浩大,楚云七此刻怕是早已跑到天涯海角,就算还能再次见到他,也难保她哥哥不会一言不合又给他来上几刀。
还有颜寄欢,哎,提到这名字,段临霜就忍不住来气。上次金陵一行她们二人朝夕相处好几日,颜寄欢眼睁睁看着她为楚云七一事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却绝口不提自己与楚云七早已相熟的事实,不仅如此,她还拐着弯想把段临霜骗去见楚云七,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也罢,到底人家才是过命的交情,她一个萍水相逢的过路人,又空期许些什么呢。
段临霜一边想着,一边推开自己的房门,然后从包袱里摸出酒囊愤愤然往嘴里猛灌几口,大概是动作幅度大了些,神情又过于悲壮了些,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尴尬的咳嗽声。她抬头一看,竟然是段临风站在门口,他一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悬在空中,似乎不太确定这是不是个敲门的好时机。
“哥哥?”段临霜下意识把酒囊往身后一藏,心里暗骂一声糟糕,他该不是终于回过神来打算将她这个叛女彻底逐出家门了吧。
“那个……”她擦了擦嘴边的酒渍,冷静说道,“这是水。有点渴了。”
段临风扬了扬眉毛,却没有多说什么,反倒冲她平静地一点头:“小霜,我有话同你说。”
一听这语气,段临霜心中就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段临风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叫她“小霜”了。每一次他这样讲话,就意味着他又做了什么让他自己良心不安的事情。上一次他这样叫段临霜还是在她十二岁的时候,那时候他答应了要带段临霜一同出庄游历,结果却在第二天不告而别,虽然后来段临霜知道这是段天问与其他长师从中阻挠,但段临风回来之后她还是气得足足半个月没有搭理他。
“小霜。”对面的段临风顿了顿,又叫了她一声,“我仔细想过了,或许你说的对,你这样的性子不适合生活在清泉山庄。”
果然。
段临霜深深一叹气,然后转身抓起刚刚放下的包袱,说道:“我明白,我给清泉山庄带来太多麻烦了。”
“不是……”段临风皱了皱眉,一把拦住她,说道:“你理解错了。”
段临霜把包袱抱在怀里,回过身沉默地盯着他。
“我是想说……”段临风深吸一口气,相当艰难地吐出了四个字,“是我之过。”
这个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段临霜有些措手不及,她抿了抿嘴,又把怀里的包袱放到桌上。段临风看了她一眼,偏过头看着窗外,然后说道:“从今之后,你只需要做你想做的事,去你想去的地方,当你想当的人,不必顾虑外界怎么说。”
段临风讲话向来简洁明了直入主题,段临霜立刻听懂了他的意思,她想了想,摸出身后的酒囊,往嘴里倒了一口,然后试探性地看着他。
段临风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应该记得父亲怎么评价未出阁的女子私下喝酒这件事。”
段临霜点点头,举起酒囊向段临风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记得。为女不端,非娼即盗。”
段临风笑了笑,忽然从她手中拿过那个酒囊,往自己嘴里倒了一口,然后扯开一条凳子坐下:“如果这句话能让你好受一点,这是我第一次喝酒。”
“什么?”段临霜瞪大了眼睛,“可是五年前的百门风云会上,我明明看到各派掌门同你敬酒。”
“没骗你。”段临风说道,“那一次父亲担心我年纪轻轻不胜酒力,作出些丢他颜面的不当之举,所以命人将我杯子里的酒全都换成了水。”
“我有时候真不明白父亲在想什么,”段临霜摇摇头,“他的大女儿能酿出天下数一数二的美酒,他却硬要将我们两个养成滴酒不沾的和尚尼姑。”
“不新奇。”段临风平静地从桌上摘了两盏酒盅满上,然后推给段临霜一盏,“我猜这是因为韩师叔的缘故。”
“因为韩师叔?”段临霜接过酒盅的手一抖,“等等,难道韩师叔和父亲……?”
“是大姐。”段临风瞥了她一眼,说道,“大姐成亲之前,他们似乎有过一段情。”
“什么?!”段临霜酒也不喝了,立刻扯开凳子坐到段临风旁边,“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事。”
“当时你我都还年幼,父亲有意压下消息,因此知者甚少。”段临风说道,“大概连其他几位师叔都未曾听闻过。”
段临风这样一说,段临霜才缓慢回想起中秋宴会上众位师叔提起往事时韩师叔与大姐两人心照不宣的表情,她心里顿时涌起一阵复杂滋味。
“所以大姐出嫁前那坛黄粱一梦是专门酿给韩师叔的。”段临霜连连摇头,“怪不得韩师叔这些年一直孑然一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