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楚云七再回想起这个场景,这句话更像是师父那老狐狸看他天赋高为收他为徒随口编出的借口,因为他这十五个月的功夫一学就是八年。但是当时的他不过八岁,被三两句话就忽悠着昏了头,事实证明武学这东西从没有什么浅尝辄止的道理,所以待到他再反应过来时,八年之期眨眼过去,而他亦已经长成十六岁的少年。
在他们相遇的第九个年头,师父终于如愿以偿将他毕生绝学都传给了楚云七,于是一个午后他将楚云七叫到身旁,然后递给他一个玉玦和一本书,告诉他这是他能够给予楚云七的最后两样东西。
“你学成了,我也算是没有辜负你母亲那几坛好酒,接下去我准备云游四方。”他师父将那两样东西郑重其事地推到他面前,“临走前,关于你的身世,我还有一些话要交代。”
楚云七瞪着他几年难得正经一回的师父不说话,心中默念他下一句千万别吐出“其实我是你的父亲”这样的话来。
他久经江湖的师父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别担心,我不是你的父亲。”
“我没担心!”楚云七立刻回嘴,“我根本不在乎我爹是谁。”
“很好。”他师父点点头,然后举起那个玉玦,两条蛟龙的刻痕若隐若现,“这块玉是你母亲的随身之物,当年她练武时将此物落在我处,一直忘了还她。”
接着他又把那本书推到他面前:“这是你母亲留下的暗器功夫,她将这个记了下来,有几处想不通,叫我帮她改了几笔,后来也没机会还她。”
“暗器?”楚云七接过那书翻了两页,“我阿娘还会暗器?”
“大惊小怪。你阿娘当年可是个武痴。”他师父没理他,自顾自说了下去,“总之,这两样东西一直放在我这里,总也忘记拿出来。她把这个留在我这,自己却不告而别。后来我实在惦记她酿的酒,于是启程去寻,结果没寻到酒,寻到一个你。”
“不告而别?”楚云七放下书皱起眉,“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我不过是贪了几口酒,最后怎么就多了个徒弟。”他师父拿起酒壶悠悠往嘴里灌了一口,“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没放下你阿娘的事。世间哪有那么多想得明白的事情。我把这样东西给你,就是给你一个放下的机会。”
楚云七自认悟性不差,但对着他这个常年神神叨叨的师父,大多数时候也只剩下干瞪眼的份。
他的师父却还在慢慢悠悠地讲。
“阿楚年纪轻轻,心思却比常人重,有什么话都是憋在心里。我们虽是好友,但她不告而别那一年究竟经历了什么,现在想来,我也是一无所知。”师父眯起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我知道你想要了解她。这是她留下的东西,你是她的儿子,我把它还你,当作是一个离别赠礼。”
楚云七抓过玉玦细细打量,玉质的冰凉触感让他久违地想起母亲没有温度的手。
“这玉的材质罕见。”他说,“不像是寻常物件。”
“这是越玉。说来,我遇到你阿娘,正是在清泉山脚下的越溪村。”他师父的语气颇为难得的有了一丝怀念,“是个好地方。依山傍水,最养美酒。”
“越溪村……”楚云七重复了一遍,他从未听阿楚提起过这个地方,只在儿时拾得的图册中瞥见过一次,是江南清泉山下的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镇,被深浅墨色点出的层层群山包围。
“小子,你天赋高,向来不叫为师费心,但临别之前,为师仍有一句忠告。”他师父起身打了个哈欠,“师父就你这一个传人,江湖险恶,勿生是非。”
他答应了师父。当然,如果他师父能看到后来他生的那些是非,就会知道这又是一句他随口许下的谎言。
告别师父下山之后,他请人做了十个一模一样的玉玦,作为自己贴身用的暗器。一个月后,飞龙少侠的名号因夜闯玉笛山庄而一战成名。又过了半年,在清泉山庄坐庄的百门风云会上,楚云七的名字又一次因巧摘三步兰、夺下铜玉牌而响彻江湖,他更是成为清泉山庄百年以来第一个得以入内庄游学的外人。
至此,整个武林都听闻了这样一个古怪暗器。薄如叶,脆如纸,由纯白的玉玦制成,上印两条栩栩如生的蛟龙,一经出手,必引风波。
武林中总不乏有人猜测他这样高调行事的缘由。有人说他年少气盛,求名心切,有人说他是黑道杀手,专挑是非。他当然不是黑道的杀手,但他究竟为何要这样高调,有时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在内心深处他仍抱有幻想,想着等到有一天他将“楚云七”与“玉面飞龙”的名号传遍天下时,他苦苦追求的答案就会送上门来。越溪村与他而言就像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绳索,十六年前阿楚从这里离开,十六年后他又重新回到这个地方,可他遇到的却不是答案,而是段临风。
***
楚云七最初并没有打算招惹清泉山庄。
他师父曾以相当尖刻的语气评价段家所代表的那些武学世家——古板。无趣。不是庸才,就是草包。
当时的楚云七也当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毕竟他彼时从未想过会与他们有交集。即使后来混入百门风云会与段临风结交,他也不过是抱着一时兴起的玩乐心态。楚云七想要扬名天下,段临风想得天下第一,他们各取所需,事了拂身,这就很好。
但世间的事并非总是如人所愿。
比如段临风从未预料到他会在山洞中受到金白晓暗算一样,楚云七也从未想到他在脱下段临风外袍为他疗伤时,会在他的腰间看到一块与母亲的玉材质相同的玉佩。
越溪村、双龙玦、翠衣披风、段临风。散落在记忆中的碎片忽然开始慢慢拼凑出模糊的轮廓,他想起师父说阿娘年轻时好武。
好武。武痴。
八年以来他被同一个噩梦苦苦缠绕,如果这梦的答案就是清泉山庄呢?
那日在山洞他盯着昏睡过去的段临风看了很久,这人生了张轮廓分明的脸,醒着不说话时还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生冷,睡着时却流露出几分毫无防备的平静神态,这是他们这样常年在江湖中漂泊的游子从未有过的神态,是被保护着长大的人才会有的天然反应。
听闻段天问老来得子,对这唯一的儿子分外器重,不但亲自授他武功,甚至从两年前开始就已经开始逐步将庄中主事权交予年仅十四的段临风。如果清泉山庄是他追求的答案,那段临风会是这把通往答案的钥匙吗?
毒素消散后段临风缓缓在他肩头睁开眼睛,他的嘴唇还泛着虚弱的青白色。
“谢楚少侠救命之恩。”段临风撑着身子站起来冲他作了一揖,“若有来日用得上的地方,临风定舍命相报。”
“举手之劳,段少主不用这样客气。”他转了转眼睛,然后扶起段临风的肩膀,“不过,在下确实有个不情之请。都说清泉山庄风景甚好,剑术更是惊绝天下,不知在下能否有这个荣幸入庄见识一番。”
“入庄?”段临风脸上流露出为难之色,他尚未完全从毒伤中恢复,说话时仍掩不住小声的咳嗽,“有点麻烦。没事,我想办法。”
后来的事情整个江湖都听闻了,清泉山庄未来的少庄主当着他父亲的面说要与飞龙少侠出庄游历,段天问自是不会同意,最后在段临风的坚持下,段天问破了清泉山庄百年的规矩,以报救子之恩的名义邀请一个外人入庄游学。
入庄那天他们二人在月下竹林舞剑切磋,一直比划到两人都精疲力竭才终于躺在地上并肩大笑,楚云七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扭头问他:“你这样轻易放我进来,不怕我是居心叵测之徒?”
“我信你。”段临风望着明月,淡淡说道。
“这么轻信旁人。”他笑眯眯扭回头去,“这可不是清泉山庄未来庄主该有的样子。”
“我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信。”段临风转过头认真看了他一会儿,又转回头去,“我知道你不是好人,但我亦信你不会害我。”
楚云七生平对人撒过大小谎言无数,唯有这一次,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心虚。
段临风不仅不是师父口中的那些庸才草包,还是个绝世君子。这个人太干净了,见惯了清风明月的一双眼睛坦坦荡荡望着他,反倒将他映得低陋不堪。
“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害你。”最后他敛了笑意坐起身,郑重其事向段临风承诺。
两年以后一个同样的深夜,当段临风在他面前割下袍角宣布与他恩断义绝时,他忽然没来由地想到两年前那天晚上段临风的眼睛,那是第一次有人以这样的眼神看他,清明透彻,就好像他不再是一个需要照顾的负累或者需要修补的瓶子,就好像他终于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后来有无数个夜晚他都在想,如果当时他选择在那一刻停下会怎样,放弃寻找那些无谓的答案,他从此只当段临风眼中这个无拘无束来历神秘的飞龙少侠,游戏人间,浪荡潇洒。但是没有那么多如果,在当下与过去之间他最终选择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