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七看着眼前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的湖面,水中倒映出他自己的面容。十几年前,就是在这个湖边,阿娘为他挡下偷袭他的野狗,然后摸着他的脸告诉他阿娘不能保护你一辈子。也是在这个湖边,他合上阿娘毫无生气的眼睛,为她亲手竖起歪歪扭扭的墓碑。
他忽然明白了过来。
阿娘早就猜到了有这样一天。她不肯给自己取名字,不肯教自己学武功,不肯告诉他任何关于过去的事,全都是为了切断他与清泉山庄、与段人杰之间的联系。她从来都不想要这个被强迫得来的孩子,但她还是努力将他挡在了风雨之外。
终于有一天就连她都挡不住这风雨,所以她选择了自尽,以她的死来了结他与过去的最后一点联系,至少这样她的孩子可以清清白白活下去。
阿娘才是他的英雄。
“听说被派来杀你娘的那几个人回去后就疯了,到死都不肯告诉段天问那两样东西的下落,你娘一定与他们聊了不少。”段人杰痛快地大笑了起来,“可怜段天问自以为英明神武一世,带头来却被自己手下的弟子给背弃,真是报应啊。”
楚云七麻木地听着,任由眼泪一滴一滴坠下来砸进湖里。
阿娘是他的英雄。可他却辜负了他的英雄。因为害死她的凶手还好好站在他的身边。
他忽然掰断一截树枝作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棒扫了过去。段人杰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出手,凭着本能反应连退三步。然而他人尚未站稳,楚云七手中的动作越来越快,与他的暗器手法不同,他的棍棒功夫全是九行仙所授,其变化之诡谲,速度之迅疾,绝非一般人能够轻易破解。段人杰从未见过他手中这套棍法,一时间被逼得近身不得、还手不能,稍不留神就被他一棒掀翻在地,压制到动弹不得。
“段天问、段天问……你口口声声只有段天问对你的伤害,那么我阿娘呢!你对她的伤害又要怎么算!”楚云七丢掉木棍,拽起段人杰的领子对准他的鼻梁就是一拳,“我阿娘的死对你来说难道什么都不是吗!你和那老畜牲又有什么区别!你凭什么自称我爹!凭什么!!”
他这一拳用足了力道,段人杰被他打得两眼发黑,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可他竟然一点都没有生气,反倒咧开嘴笑了,鲜血顺着他的鼻孔流下来,染红了他一口白牙。
“有血性。”他吃吃地笑了起来,“不愧是我的儿子。”
楚云七发出一声痛苦的悲吼,他又是一拳过去,但这一次段人杰没有叫他的拳头落下,他用掌化去了这一拳,然后拽住楚云七的手往后一推,只听得咔嚓一声,楚云七的腕骨被硬生生推得错了位。楚云七痛得脸色发白,但咬着牙一声都没有吭。
段人杰捏着他脱臼的手腕警告道:“你现在恨我,但往后你就知道,血缘才是这世上最亲密不可切分的联系,你阿娘早已死了,我才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如果真是这样……”楚云七咬牙切齿道,“你又为什么要把段天问的死栽赃到我头上?”
“我是为了你好!”段人杰吼道,“若我不这样做,你又如何会跟段临风那小子断了关系!他是段天问的儿子!你是我的儿子!你们是最不应该混在一起的两类人!他能给你什么?他只会叫你软弱无能!”
“段临风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楚云七也吼了回去,压抑在胸腔内的所有悲愤和痛苦一股脑倾泻而出,“他又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用他父亲的错误惩罚他!你逼我们决裂,逼我们对立,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啊!我一辈子都不会认你做我的父亲!”
段人杰终于失去了耐心,扬手冲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段临风已经死了!不管你想不想认,我都是你的亲爹。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毁掉清泉山庄,就像我毁了平乐盘口,毁了白马镖局,毁了段临风,毁了段天问,而你会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这些事发生,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楚云七却忽然看着他笑了起来,不是因为他说的话,而是因为出现在他身后的那个人。
“你来了。”他说道。
段人杰愣了愣,他想要转过头去看看来者是谁,但喉侧却被剑刃不动声色地抵住了。
“放开他。”
剑锋冰冷的触感叫段人杰的胃中翻涌起一阵久远而熟悉的战栗。
“你是……”
“你儿子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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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w字超长章节预警。可能有会引起不适的创伤性描写。
第75章
段人杰松开楚云七的手腕,怔怔转过身去。在看清段临风那一刻,他的脸上血色尽褪。
“你不可能还活着……”
“同样的话,我也可以对你说。”段临风淡淡道。
段人杰张狂地笑了起来:“你想要在这里杀了我,对吗?为你父亲报仇。你以为这样就能阻止一切么?”
“他不值得我为他报仇。”段临风摇了摇头,“我在这里只因你在伤害我在乎的人。”
“那你就动手吧。”段人杰笑着展开双臂,将自己的死穴暴露在他的面前,“你动手了,你会后悔。”
段临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稳了稳手中的断水剑,问道:“为什么我会后悔?”
段人杰冷哼一声:“你不会觉得我的复仇就这么简单吧。段天问死了,还有你,你死了,还有你的妹妹、你的姐姐,你们的师叔、师弟、清泉二十八个盘口的所有人……整个江湖!要是你连这个小小赌注都不敢下,又怎么配得上清泉少主的名号。”
段临风没有说话。他知道段临霜是安全的,因为她就藏身在几米之外的草丛中,但是其他人呢?段人杰这一次是孤身而来,并没有带上他的手下。他的手下都去了哪里?周歌又去了哪里?
段人杰见他沉默不语,又继续说道:“我只能告诉你,我在三天以后必须到某一个地方送出一只鸽子,如果十天以后这只鸽子没有到它该到的地方,到时就会有人跟我一起陪葬。”
段临风在心中默默算了一算从这里到清泉山庄的脚程,莫说是鸽子,就是人用十三天走一个来回都绰绰有余,那他要送口信的地方究竟在哪里?
就在他犹豫的功夫,段人杰突然摸出几颗石子甩手打了过来,段临风立刻提剑劈去。楚云七看清那些石子,顿时一惊,因为那不是石子,而是包裹着粉末的肠衣,他张口想要叫段临风收剑,但还是迟了一步,白色的粉末破衣而出,阻挡住他们的视线。就在这时,段人杰一把将他们两人推到水里,然后拽过马缰飞身上鞍,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如今正值冬末,即便楚段两人都识水性,但还是被这骤然而来的刺骨寒意扎得头皮发麻,险些呛水。段临风因被困崖洞时天天攀登冰瀑,所以先缓了过来,马上回过头去找楚云七,幸而楚云七离岸边也不远,向他比了一个没事的手势,很快也往岸边游去。
等到他们两人游上岸时,段人杰已是鞭长莫及。这时段临霜正好赶过来,看脸色实在被吓得不轻。见他们两人都浑身湿透了,她连忙将背上的包裹往两人手中一塞,说道:“你们快把湿衣服换了,我再去捡柴生点火。”说着她便匆匆跑开了。
他们这一趟出来带的衣物实在不多。段临风将自己的衣服脱了,勉强翻出一件亵衣披上。扭头一看,发现楚云七面色发白地坐在一边,只用左手勉力穿脱,右手则脱力一般垂在手腕上,掌心还有一道未愈的血痕。
段临风才想起楚云七的手腕在方才打架时就受了伤。他连忙从包裹中翻出伤药和麻布带凑了过去,口中责怪道:“受了伤怎么一声也不吭。”
楚云七却伸手将他拦下,说道:“你不是见不得血么,别看,我自己来。”
“别逞强!这点血能吓死我不成?坐好别动。”段临风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胳膊查探了一番。幸好只是脱臼错位。他将楚云七的手腕放平,然后摸着骨头往里一推,咔嚓一声过后,他的手腕重新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楚云七的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好了。这下我真能自己来了,你快去洗个手。”楚云七催促着他。他似乎不想叫段临风看见自己的颓态,说话时一直偏过头有意躲闪着段临风的目光,但他泛红的眼眶还是出卖了他。
段临风想了一想,也不再坚持,而是把手中的伤药都交给他,然后坐到他身边看着前方慢慢说道:“我是从我父亲死的那一天开始怕血的。”
楚云七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事,但见他不再坚持要替自己上药还是松了口气,他调整好自己的心绪,顺着这话问道:“你没和人说过吗?”
段临风摇了摇头:“一开始觉得丢脸,以为很快就会过去,但是过了很久都不见好。我怕人知道,怕人觉得我软弱,可是后来镇渊台上下所有人都看到了,我好像就无所谓了。”
楚云七听到他提起这三个字忍不住就心头一抽,连忙宽慰道:“没关系,或许以后会好的。”
段临风再一次摇了摇头:“我知道它不会好,但我不在意了。不是所有伤口都必须要愈合,有些伤口可能一辈子都会留在原地,你只能学着和它相处,不要让它的痛伤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