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人杰摇摇头,打断他道:“你还是不懂。这把锁正着装或是反着装都无所谓,即便是敞开大门都没关系,一旦你有了段天问的声望,就算你是当众脱下裤子要干一头猪,所有人都会装作视而不见。”
楚云七假装不去听见他隐藏粗鄙言辞下的凛然恨意:“那他为何要大费周章将锁反装。”
段人杰笑了笑:“为了他的面子,还能为什么。他就是这种人,明知道一件事做了不好,他偏要纵着自己的私欲去做,做了又怕人口舌,于是欲盖弥彰搞一些无用之举,好像这样他就有了一层遮羞布。”
楚云七没来由地想到段临风。当他最初认识段临风时,段临风曾给自己看过他的琴谱,那上面每一页有关情爱的曲子都被撕去,后来他想方设法溜下山给段临风找了一本曲目齐全的谱子送他,被段天问听见,还狠狠责罚了段临风一番。他是如此害怕儿子被清泉山下的十丈软红所荼毒,可他自己早已是欲念面目全非的囚徒。
“既然他怕被人知道,留你性命岂不是隐患。”楚云七道。
段人杰嗤笑一声:“你以为他为何会将我收为义子,这样他才能光明正大向别人解释我的身份。他和萧曼云成婚多年无子,我出现的时机正好。”
萧曼云……楚云七想起这个在江湖传说中始终面目模糊的女人。段临风说他的母亲很少有开心的时候,总是病怏怏地倚在窗前发呆。长年累月的疾病消磨了她的心志,可她的病又因何而生呢?
“萧曼云知道吗?”楚云七问道,“你和段天问这种关系……”
“萧曼云?”段人杰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她其实是个很简单的女人,端端正正的名门闺秀,一直以为丈夫的冷淡是她的原因,从来没有什么怨言,待我如亲生母亲一样好。只不过等她发现我和她的丈夫在那间密室做的勾当,她就一声不吭地搬走了。”
他说到这里隐隐露出一些得意神态来。
等他长到十一岁时,他已在段天问身边呆了近五年,段天问对他宠爱至极,时常将他以义子身份带在身边,教他读书识字。段人杰像崇拜父亲一样崇拜他,像爱慕情人一样爱慕他,他觉得世上不会再有比这更为亲近的关系,他们是白日的父子,深夜的爱侣,只要他永远不背叛段天问,他就可以拥有段天问的一切。
然而就在这时,或许是段天问终究想要一个真正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又或许是他和萧曼云觉得这是他们不能不履行的义务,萧曼云怀孕了。
段人杰第一次对段天问发了脾气。那时他还小,被段天问的宠爱冲昏了头脑,天真地以为自己足够特殊。他威胁段天问承认自己是他唯一的继承人,否则他就将他们的丑事告诉所有人。想不到段天问根本没有将他的威胁放在眼里,他用一根藤条几乎将段人杰打到断气,如果不是周歌刚好闯进来支走了段天问,或许他那一次就已经断了气。
不久他就明白,周歌是故意闯进来的。
在所有人都以为段人杰只是段天问一时兴起收养的孤儿时,周歌是唯一一个从一开始就明白他们真正关系的人,因为她与段人杰有着相同的经历。在被强行陪嫁给清泉山庄之后,段天问又故技重施几次,很快就在新的孩子来了之后对她失去了兴趣。只因她是妻子的陪嫁,段天问才留下她的性命。
周歌是第一个从段天问手中侥幸活下来的孩子,段人杰是第二个,出于同病相怜的同理心,周歌冒险救了他。
在段临雨出生前的那整整半年里,段天问没有再出面过问一句他的死活。段天问不许他死,也不叫他好好活着,他像一只老鼠一样被囚困在不见天日的密室里,他不敢走出密道,只有靠周歌每日送来的食物和汤药苟延残喘地活。
终于,段临雨出生后的第二天,段天问回到了那间密室里。
他以为他的死期要到了,段天问却从怀中掏出一块刻了双龙纹的纯白玉佩。这时段人杰第一次知道那具棺材一样的柜子里究竟藏了什么——他自己、周歌、许许多多陌生或熟悉的名字——段天问的秘密。这时他终于明白,在段天问眼中他们从来都是一样的,都只属于这个不见天日的密室,这个棺材一样的牢笼。他只能屈从在段天问脚下像一条狗一样等待他的垂怜、他的发落,他的性命从来都没有一刻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那一瞬他感到深不见底的绝望,他抢过段天问手中的双龙玉玦疯了一般地往自己手腕上割去,他一刻都不想再活下去,然而段天问却制住他的动作,对他说了两句话——
“曼云身子不好,临雨可能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她长大以后会是清泉山庄的大小姐,但清泉山庄还需要一个少主。”
“只要你足够听话,我待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段天问将双龙玉玦挂上段人杰的腰间就离开了。第二天段人杰得到了一本清泉心法与一本清泉剑谱。
“你习武太晚,底子不够好,先将这两本书册记熟,”段天问对他说,“想要做清泉少主,叫我看一看你的决心。”
那两本书册成了段人杰的救命稻草,他日夜苦读钻研,不到半月就记熟了所有内容。段天问对他的勤奋十分满意,源源不断的武术典籍送进他的房间,然而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五年过去,他的武功已经不逊于清泉内庄中任何一名弟子,他却始终没能得到一把属于自己的剑。
到了第六年,萧曼云依旧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段天问似乎是终于放弃有一个亲生儿子的念头。他将段人杰叫到书房中,然后将断水剑拿了出来。
“……断水剑?”楚云七惊讶地打断他,“小风的断水剑?”
“是啊。你叫得够亲热的。”段人杰冷笑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着楚云七空荡荡的腰间,“听说段临风死前将那把剑给了你,被他妹妹拿走后你又把它从清泉山庄抢了出来,这么宝贝的东西,怎么如今却不见你带着。”
楚云七这时才想起他已经将断水剑物归原主,他是决计不可能将段临风还活着的消息透露给段人杰的,于是他便推脱道:“随身带着太招摇,我藏起来了。”
段人杰笑了笑,没有与他细究:“放心,我不同你抢,我根本就没有收下那把剑。”
他继续讲了下去。
那时他已经十六岁,在段天问身边足足待了十年。随着段临雨逐渐长大,不知是女儿的出生触动了他仅存不多的良心,还是他畏惧自己如今的膝下无子是早年行事荒唐的报应,段天问行事收敛了许多。他柜中许久没有出现新的画卷,对待段人杰也逐渐变得像是一个真正的父亲。
但段人杰知道他心中仍在忌惮,忌惮段人杰会记恨于自己早年的荒唐。所以当段天问提出要将断水剑送给他的时候,他立刻就明白这是一次试探。如果他接下这柄剑,就是在对段天问无声宣告自己欲取而代之的野心。
所以他选择了推辞。他说断水剑应当属于清泉少主,若有一日萧曼云为段天问生下儿子,那么这个儿子才会是断水剑的主人,而不是自己。
到了这一刻,段天问才真正对他卸下防备。
“人杰,你长大了,义父很欣慰。”他将断水剑收了回去,然后拿出一本暗器谱来,“这是义父为你亲创的功法。若是我段天问注定一生无子,那么我百年之后,即便没有我亲授的清泉剑法,凭此信物,你仍会是清泉少主的第一人选。若是我有幸得子,凭此武功,你依旧能够自立门派,独步武林。”
楚云七听着听着忽然反应过来:“这个暗器谱……”
“不错,就是你学的那一本。”段人杰道,“你将我的功夫学了个十足,但想必你从未拆开线封看过最末页被缝起的夹层。”
楚云七仔细回忆了起来。的确,他当时一心扎在这暗器谱所记载的武功里,全然没想过要将线封给拆开看看。
“那里面有什么?”他问道。
“’赠人杰吾儿 愿学有所成‘。”段人杰道,“你娘将它连同我的玉佩一起从我身边偷走了,但那从来都不是属于她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楚云七皱起眉头,“你和我娘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要偷你东西?”
段人杰看着他暧昧一笑:“既然都已经有了你,你觉得我和你娘是什么关系。”
楚云七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警告道:“你最好将你的态度放尊重些,我还没有要认你这个爹。”
段人杰将他的拳头不紧不慢拽开,说道:“别急。等我说下去,你自然就明白了。”
得到段天问的承认之后,段人杰一度认为自己的地位已经十拿九稳。在段临雨出生之后,萧曼云一直缠绵病榻,虽然中间怀孕几次,但最后总是以流产收场。正如段天问所说的那样,段临雨虽然是清泉山庄的大小姐,但是她从未学过武,对他来说根本毫无威胁。清泉山庄的其他人都以为段天问待发妻情深意重,怜她身体虚亏,所以才收养了一个义子,对他的品德更是钦佩,轻易就接受了段人杰的存在,从没有人质疑过段天问对段人杰的偏爱来源于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