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岳瑾道,“不如取前二字,左右也是无治而不平。”
解之渊微微笑:“你还真是敢说。”
岳瑾也笑,一声悠长的口哨唤来几条小鱼。“敢不敢说的,事实就摆在那儿。总不至于挨了您解之渊将军背后一刀,失言蹲大牢去?”
解之渊故作正色地说:“未必就不会告密。小昱王莫要太信任解某了。”
小昱王大笑。
不知从何时开始,解之渊叫起了“你”。亦是不知从何开始,“小昱王”成了一个与暧昧挂钩的微妙称呼。
于是当故人走了小半年,再度回到这处旧地,入眼的尽是解之渊的影子。
忽然身后的树林里,窸窸窣窣一响。
岳瑾猛一回头,警觉地按住腰间佩剑。王爷眯着眼睛,双脚微微跨开,胸中提起一股气。
月下的青年身形颀长,匀称俊俏,雪松似的巍巍然立在湖边。浓眉狭目,眼里盈盈亮光胜过粼粼水色,是叫朗月清风也停了来看的好画。
唯独防备重得失了点风骨。不属于烂漫青年的戒心,使得气质暗沉几许,缺了君子淡薄温润的翩翩然。
岳瑾声音不疾不徐:“出来。”
半晌,走出来一个小人儿。
说是小人,是真的小。身材不到岳瑾的腰,凌乱的头发几天没有打理过一般,有如丛生的蔓草。穿的衣裳也破破烂烂,活脱脱的乞丐模样。
可是岳瑾却敏锐地觉出问题——“是怪?”
小人儿抬头,额心一块发亮的鳞片。
小人点点头,不说话,也许不会说。她只是怯生生地仰着头,露出被尘土遮掩得看不清面容的脸,和一双很圆、很亮的眼睛。
岳瑾抬手,她便蹲下护着头,呜呜咽咽地低声抽着气。
“我不是……我不是要伤你。”岳瑾艰难地解释,“我可以保护你,让你有吃的有穿的……”
他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最后索性没了声。对于被人虐惯了的猫,你是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毫无负担地告诉它“我不会伤害你”的。
因为你同样是人。你与加害者分享着同一个身份,便有了难以割舍的联系。
承诺,也只有“吃穿不愁”这一项孤零零的保证。其他的,岳瑾给不了,猫儿不肯要。
小人没动作,依旧蹲着。
一件宽大的外衣从上到下罩住小人的全身。夏夜的湖边风依然不小,裸露皮肤感触到的凉意被温暖覆盖的一瞬间,小人似乎激烈地抽搐了一下。
她听见这个刚刚见一面的陌生男人,用着比月光还要温柔的声音说:“日子要越过越甜才好——以后,你就叫乔糖吧。”
乔糖是个学得很快的姑娘。她会说一点点话,是听养怪的大臣交谈时自己琢磨的,要说的话只会一个词一个词蹦,连不成句子。
岳瑾教了她读书认字,又带她学会了基本的琴棋书画。
小昱王在看着女孩抚琴时会心里生出一点点怅然:同样的年纪,有着更好的天赋,却不能接受教育,而是在日复一日的洗脑和囚禁中等待着买主的出现——怪的日子,比起寻常女孩,真叫云泥之别。
一日午后,岳瑾教乔糖下棋。
乔糖慢慢地说:“我,跑出来了。趁着人不在,悄悄打开,门上的那个东西。”
岳瑾道:“叫锁。”
乔糖重复了几遍“锁”字,继续说:“跑掉了,不敢回头。几天都有人抓,我就躲在湖边,树丛里,树上面,抓不到。”
“他们不抓了,我也快要饿死了,你就来了。”
乔糖指了指岳瑾,又指了指自己,温声地轻轻地说:“王爷,对我好,是恩人。”
岳瑾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许冥冥之中注定遇到乔糖。她身上,有解之渊和那个因岳瑾而成了肉羹的女孩的影子,有儿时模糊记忆的残像。似乎做得多一些,再多一些,就能分心不再去思考与怪有关的一切。
聊胜于无的自我安慰,杯水车薪也不及。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前,悼念着已然烧成了灰的几块木头,同时默不作声地踩灭几团小火苗。
岳瑾近几年身体不如从前,和睡眠也有关。
总是一年四季地觉得被子冷,这件事后来终于引起了岳瑾的重视。找了大夫,方才诊断说是心里有冰没化开。
这便是了,岳瑾反而豁然开朗。哪里是被子冷,是心冷了,血冷了,所以身子连带着被子一起慢慢凉了下来。
岳瑾又下床夜游。
年已三旬的男人,步伐一日较一日稳健。岁月让浪子变得成熟,贪玩的少年终于走向沉默,一颗被光阴打磨的心逐渐没了锋芒。
岳瑾有时会望着围墙,想念着翻窗而行的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若是解之渊不走,或是我和他一起走了,现在是怎样光景?
他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
明显地便能感受到,生命力正在无声地、迅速地流失。那个风华正茂的意气少年,竟然像是上辈子的模样了,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觉得不该——似乎他本不该这样。
学着湖心亭看雪,岳瑾坐着小船划到齐亭上。十几年亭子没翻修过,柱子的漆都有些脱落了,露出斑驳的深灰本色。
岳瑾坐在亭上,看着周围环绕的青碧湖水,好像身处深水,强烈的压迫感一时胜过了美景,叫他喘不过气来。
那是折磨了岳瑾十几年的梦魇和心魔。
岳瑾并不是一个热爱独处的人。他爱热闹,他爱漂漂亮亮的一切人和物,也爱和和美美的结局和善恶有报的故事。
可如今却习惯了独处。
乔糖说话利索以后,不时地和岳瑾聊一聊。
她说她向往外面的世界。
“我想看看西塞的风,荒漠的黄沙……它或许是枯燥的,无味的,但它对我来说那么新奇。”
少女温和而有一点羞涩地笑着:“我很想去见见京城以外的世界。如果可以,我想走出大纪,去更远的地方看看——那里也许有我的同伴,可以长鳞片且有各种能力而不会被当做商品买卖的同伴。”
那该多好啊。乔糖没说出口。她已经没有了怨恨,受到虐待的记忆埋太深,观点植入太深刻,以至于翻出来剔除都如此困难。
所以最后选择随着时间遗忘。
岳瑾给乔糖准备好了行装。“我有时候觉得,怪是一种非常神奇的生物。”岳瑾笑着揉揉她的头,“你们都很向往自由。”
乔糖本以为这个“你们”指的是岳瑾这些年陆陆续续明里暗里救下的怪。但敏感如她,很快反应过来,岳瑾是在说一个故人。
一个存在感强到仿佛从未消失的故人。
乔糖不置可否:“因为我们是天地孕育的,回归天地也许是本性吧。”
是本性,也是理所应当。岳瑾道:“也许在远方,真的有一群你的同伴。他们过得很好,想睡就睡,想吃就吃。”
走吧,走得远一些。到那个桃花源似的远方去,寻找你心灵的自由的远方。
代所有太早夭折了的孤魂,去一趟。
乔糖后来便走了。
送行那天岳瑾很高兴,眼角细细的皱纹都透露着高兴。
早上起来照镜子,小昱王不禁感慨:人还是会老的啊。
他送乔糖到了渡口。柳树成排地站着,却勾不起留意,枝条在风里柔软地舞动,挥着手绢向离人告别。
十余载让乔糖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姑娘,五官平淡,组合起来却有着一些古典的韵味,健康活泼的美。额头永远被饰品遮挡,盖住可能会引起注意的鳞片,像掩饰无可磨灭的罪恶烙印。
乔糖最后向岳瑾行了大礼。她跪下,足足地磕了三个头。
“昱王大恩大德,赐名赐养,乔糖没齿难忘。今日一别,恩情难报,悲愧交加。”
她顿了顿,继续说。
“愿王爷——所求皆得其所,不复醒于衾寒。”
乔糖离去的那天起,岳瑾发现被子热起来了。
他觉得很惊喜。那是很多年来难得的一个好觉,甚至还做了梦,梦见少年将军解之渊跟他在花楼喝酒。
梦醒,岳瑾笑笑。
我已生白发,而你仍是少年。
被窝的温暖延续了足足一年。他不断地幻想着乔糖的生活,期待她能够真的找到那么一个地方。
他想,解之渊那么喜欢的风和沙,乔糖那么向往的风和沙,一定是很好的。
直到一日消息从京城外传来。
岳瑾正用着早膳,明媚的阳光洒落在银筷上,寒暖交融。
他本来笑着,连弯起的眼睛都是纯然的悦色。乔糖的消息,这是等了一年等来的消息。
——然后他听见了,乔糖在赴往边塞的路上,在意外中露出了额头。
她的尸体,被就地安葬。
亭子里的男人无言地凝视着水波。
解之渊死的时候他没有哭,这么多年也从来没哭成。他以为自己不难过,或是已经不会难过了。
现在乔糖死了,他依然没有哭。
岳瑾突然觉得很困惑。他伫立着,眼神是孩童一般的天真,问向这湖:我究竟何时才能睡一个好觉?
衾寒衾寒,翡翠衾寒谁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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