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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声甘州 完结+番外 (鲵旋之渊)


  岳瑾问父亲:“城里十四岁的男孩,如今在做什么?”
  父亲道:“在读书。”
  岳瑾问:“读书为了什么?”
  父亲道:“为求功名,光耀门楣,兼济天下。”
  岳瑾问:“不愿意求功名的,是异类吗?”
  父亲不说话。老昱王动作很轻地抚他,看向岳瑾黑白分明的双眼。“是异类。”他说,声音有些苍凉,“远不止胸无城府、无心功名的是异类,用具简朴、不骄不奢的也是异类。爱民如子的亦是。”
  一个朝代濒临灭亡时,往往是最为繁盛的。歌舞升平,谏书渐稀,捷报频传……沉浸在盛世好景的一番热火朝天里,而不见宫墙外的冻死骨已经铺满了去路,生生拦截住载着宫炭的马车。
  于“怪”,于民,皆是如此。
  皇子的铺张岳瑾早有目睹。其搜刮民脂的肆意程度,和他们设计杀死太子的狠辣程度不相上下。与岳瑾关系最好的祺王曾与他说过几句心里话,他说:“你不喜欢,就早点退出。多的是人爱的东西,争他做什么?”
  父亲却教导岳瑾:“若有朝一日身为人君,当上行下效,重整乾坤,清明现世。你把握手中的权力不止是为你自己,苍生需要明君。”
  祺王道:“你是做野马的,非要做那金丝雀,一生别想有如意日子。”
  岳瑾迎着风,放纵自己骑马驰骋在旷野之间。他反反复复地问自己,问别人,究竟何去何从?
  “解之渊。”
  解之渊上赶着受刑的模样让岳瑾哪哪儿都不舒服,心里堵得慌。回绝了一次又一次,他方才发觉,并非客气或者回护,解之渊是真的不想活了。
  岳瑾说:“你执意如此,我便不会管了。”
  解之渊还是微微笑:“好。”
  被这个笑容刺痛,岳瑾只觉得碎裂感从心脏蔓延到全身。从知道解之渊身份那一刻起,他费了不少功夫,搜集来的罪证足以把当政的那些个伪君子送上青史的刑台。
  岳瑾就是最好的证人。
  岳瑾说:“我能接受你要去死,但是我绝不能接受你要带着叛徒的骂名去死。”
  真正的解之渊,应当是那个一生心比天高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鲜衣怒马穿行在大漠的孤烟之下,而不是史书将用寥寥数笔记录的罪有应得的逆臣贼子。
  岳瑾想,火刑架不是你要去的地方。宁可死在战场上,也要站着任刀剑刺穿心脏。
  然而可惜的是,在这一点上,岳瑾确实完完全全错估了解之渊。
  他只听见解之渊用很平静的声音说:“我从来不在意名声这些东西,不是因为我道德多高尚。于我而言,整个纪朝乃至世界,都不过大些的笼。关得紧些,在京城,行止由人束缚监视;松些,到了边疆,能见一次万物的样子。”
  “或许我救了不少人,”解之渊说,“但不必为此高看我一眼。”
  无所谓愿意或者不愿意,也无关信仰,无关意志。只是生而为“解之渊”所必要履行的义务。为了这个好听的名字而付出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代价。
  岳瑾没有回应。
  他好像在听,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只是简简单单地站着。无声地,青松似的站着。
  顷之,解之渊喃喃叹息:“也许……当初走出来时,还是有些替百姓摆平苦难的念头的。上位者的过错,归咎到民众身上是妄加。”
  岳瑾笑道:“我知道。”
  我知道,你不惜命。不惜自己的,但是惜别人的。即便背负了沉重到难以启齿的苦痛经历,解之渊依然没有丢失心底的柔软和悲悯。
  这是多难能可贵的一个人,他想抓住的人。
  岳瑾道:“你能听我讲个故事吗?”
  解之渊歪歪脑袋,俏皮道:“愿闻其详。”
  岳瑾从他六岁入学讲起,讲他的故事。讲到后来主动退出竞争把自己活成个闲散王爷,苦笑着问道:“会不会觉得我太窝囊?”
  岳瑾的心路历程解之渊不得而知。他坐在城墙上想了什么,决定了什么,也已经成为无法更改的事实。现在这样的岳瑾就在他面前,比他更像是等待判决。
  解之渊轻轻摇头:“我比你更窝囊。”
  谁也别看不起谁。
  你没勇气站出来政斗,我也没勇气留下来活着。
  岳瑾极尽温柔地抚摸解之渊的发顶,一如当年慈爱苍老的父亲。
  怪,保不住;王朝,救不活;而仅仅一个解之渊,居然也拦不住他走向终结的脚步。岳瑾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却在这一刻被突如其来的无力感淹没。那是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
  岳瑾溺亡在笼里。干燥的笼里。
  他意识到,他即将失去一个爱人。失去他再难寻到的,同在笼中的爱人。
  小王爷于是学着解之渊一如既往的笑容扬起嘴角,很高兴地说:“那么恭喜你,你要死啦。”
  解之渊自然看不到的,可岳瑾觉得他什么都知道。岳瑾抬眼去看,看见解之渊面朝着自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尖抹过岳瑾的侧颈,冷得出奇。
  希望来世不入帝王家,做个勤奋聪明的书生。哪日读不下去了,就到处走走看看,吟诗作赋。歌颂边塞的将士,默听雄壮的鼓角。不作黄沙,从黄沙上过,辙过无尘。
  小将军偏着脑袋,还是微微笑。


第3章 番外·衾寒
  解之渊被处以火刑,这是岳瑾设想过千万次的结局。他原以为自己临了头了,少说也是要痛痛快快哭上一场。没个三年五载,忘不掉解之渊小将军的。
  实则,平静得超乎他的意料。
  早上把人送走以后,仅仅是沉默地坐在案前发呆发愣。岳瑾一直等着,默无声息地,却又不去现场看。直到听见仆从传来解之渊行刑结束的消息,方才眨眨眼,干涩的眼球转动,不见一滴眼泪。
  解之渊是死了。
  岳瑾这么告诉着自己,想唤醒一点轻微的、正常的痛苦。然而他做不到。很奇怪,他居然感觉不到难过。
  上街,一切都是原本的样子。小商小贩见了小昱王,认出来的行礼,认不出来的照旧吆喝着,卖自己的东西。岳瑾晃晃荡荡地走着,碰见个卖糖画的,停下来叫人画一个。
  “小昱王要画个什么呀?”
  卖糖画的是个年纪挺大的老婆婆,头发不怎么白,皱纹却深了。是个爱笑的,面上的皮肉下坠得像要脱落下来,却挡不住嘴角向上所勾勒出的美人样子。
  岳瑾想了想道:“画个环吧,中间栓珠子的。”
  婆婆画起来:“是不是送心上人的手链子呀?”
  岳瑾没答应。一个环很快成型,婆婆特地画了弯弯绕绕的线条把环围绕起来,像极了绳子编的、松松垮垮技艺不精的手链。
  小珠子扣在环上,金黄剔透。
  付过了钱,岳瑾拿起糖画道谢。就要走,只听见老婆婆在身后轻轻地说:“年轻的,喜欢就去追,不然后悔的呀!”
  岳瑾心下一动。
  过往的行人似乎都只剩一个残影。熙熙攘攘间,竟见不到一个裹着眼布的少年,嗓音冷冷又清清,对他笑说:“小昱王莫来闹我。”
  只一瞬间,置身人海却周围空空。仿佛血肉之躯化为森森白骨,芸芸众生变作四散魂灵。一双眼睛悬在天空,明亮又冷淡地向下望着,久久地、安静地注视着岳瑾。黑白分明,像相生相克的阴阳鱼。
  于是岳瑾道:“先前就追到了。婆婆莫操心,已经在一起了的。”
  婆婆笑容更大,喃喃地说:“好呀,好呀……在一起,情人能在一起就再好不过啦……”
  岳瑾风也似地跑了,装作听不见婆婆话里的欣慰和苍凉,装作听不懂嘶哑嗓音里装着的陈年故事。好像不去听,那些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就能离自己远一些。
  是夜。
  岳瑾第很多次地,觉得被子很冷。熏香点了,夏天夜里味道极其浓郁。可竟是在夏日,岳瑾冷得几乎要发抖。
  他本不是太虚弱娇贵的身体,也不曾怕冷。不知怎么的,生出“狐裘不暖锦衾薄”的惆怅。
  上好的布料一旦寒凉起来,体温也捂不热,叫人难以忍受。可夏天让人端火炉,又太不合时宜。
  况且,岳瑾没来由地心想:也许火炉来了,照样还是冷。
  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下床夜游去也。
  说是夜游,不过随便走走,消磨一下过剩的精力。
  推了门,蹑手蹑脚地独自溜出去。岳瑾披着轻薄的外衫,行走在蝉鸣声里。
  街上非常安静,偶尔传来深夜仍在争执的小夫妻怒骂摔东西的声音,隐隐约约听不真切。家里的女儿给吓到了,哭得一阵一阵。尖锐的童声,夜色中哀怨得不似孩子。
  在这样安逸的嘈杂里,岳瑾望着天慢慢地走。
  寻常人家的袅袅炊烟,早在饭后就消失得七七八八,可和炊烟一起升起的声音,绵延不绝。只要家没散,人都在,就不会断绝。
  走着走着便到了湖边。
  岳瑾在不自知的情况下,竟然走到了以往和解之渊常来的野湖。
  说是野湖也不恰当,是起了名字的。湖边一石,留字“修湖”;湖心一亭,名为“齐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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