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郡守爱民,如今算领教了。”荆如风说道,“可我也不是无情之人,这段日子,我连做梦都能闻见血腥,申郡守,我只想安安心心采半年的矿,好不好?”
在垣郡,雀门斗不过官府。
申俞听完,走到敞亮的窗户边,望着车水马龙的街巷,长叹一口气。他恨自己只是井底的一只蛙,庙堂之高,苍生之远,他看不见,他只愿每年的榆柳摊都热闹如旧,他只愿垣郡每年都风调雨顺,大丰收,他回过身,郑重地喝下那碗酒。
“好。”申俞道。
正是这时,二人中间传出一个声音。
“不成。”
荆如风和申俞怔了下,侧过脸,看向懒洋洋坐着,一直安静不说话的小西门。
申俞笑道:“西门小主人有何吩咐?”
小西门说道:“半年的门税如何能全归郡府衙门?封邑年年举办穑宴,不也是为郡里省了不少钱吗?再说,如果不是父亲,邦府岂会批准这道公文?我……”
小西门是极有主张的,但凡封邑先生们的话,他觉得自己今日必须带到。封邑吃了大亏,咽不下气,没了廉价采买农具的便利,自然要换别的方法抖老虎威风,这就落在了冶业的门税上。他要制定规则,这次,雀门上缴的三倍门税,需得有五成化作垣郡支付封邑用于举办穑宴的资金,以后任何商贾来采,同样道理。
“西门小主人的意思是,今后但凡有想来垣郡采黑金矿的商户,封邑都要分去一半税额,明账则以办穑宴的名义获得,对不对?我答应你。”申俞一语说穿。
小西门点头。
荆如风敲着耳杯,跟着旋律唱起一段茅花儿。事情与他无关,可规矩到底还是规矩,只不过换了一副皮囊,越到此处,他越是佩服申俞空手套白狼的伎俩。
申俞把羽扇持在手腕间,对小西门行礼——头上又多一片荫庇,当真是恩人
荆如风道:“申郡守,西门小主人,斗胆问一句,雀门如今可以安心采矿了?”
申俞道:“怎么不可?从来都可以,荆冶师这么说,倒像是我欺负了你,可仔细想想,我从来没有违背过自己说的话,无非是守一个信,来,祝八千剑有成。”
庆祝八千剑有成的时候,云姬的琴曲依然平稳如早春的湖水,又镜子般透亮。
这群人如履薄冰的一年终于结束了,垣郡的田地,又将迎来新一轮的春获。
※※※※※※※※
三月,青草依依。
“先生,我们到咸阳了。”
第25章 咸阳
清晨,石狐子掀开车帘子。
“先生,我们到咸阳了,姒大哥去登记工籍,莆监正陪城门吏清查物资,宁师兄往葛覃馆,甘师兄和采苹姐煮了粥,让我给你端一碗来,另外,这里河水清澈,我背你去沐浴。”
秦郁也已经醒了,正趴在被褥里,拿着权与衡,摆弄着二十余枚秦国的圜币。
“先生?”
“青狐,这个圜钱……”
“先生,入乡随俗,春天到了就当去河里沐浴的,再说,你也应该洗澡了。”
冬禁解除,城郊正举办雩礼。
神社,童子身披五色彩衣在雨神屏翳的面前跳舞击鼓,乞求今年雨水丰足;林间,鲜衣公子踏过浅滩追逐姑娘;树下,黄发与垂髫投点子行六博棋,享受天伦之乐。
入秦以来,这是石狐子第一次看见大欢庆。秦律严明,重农抑商,就连士子宦游也必须有公验,否则不得借宿民家,更别提大兴商市。石狐子怕秦郁错过了这段春光。
“好,好吧。”
秦郁不知道是谁告诉石狐子说仲春河水适合沐浴,他怕冷,本不想,可又奈何不了自己是残废,而石狐子年轻力壮,只好依依不舍放开圜币,喝完麦粥,任石狐子把自己拖出去,放到河里泡了一下。泡完,擦干净,他才能继续说圜币。
“先生,春天美不美?”
秦郁想了想,回道:“还行。”
秦郁知道,石狐子掌握铭文之后,一直想学用火,但因为用火需要使用锅炉设备,而他没有教学的场地,所以就先搁置了教程,先和石狐子讨论秦国钱币。
秦圜是模仿魏圜铸造的,虽然近年改进很大,但在形制铭文方面仍略显粗糙。
“青狐,沿途,我让人收集秦国各地圜钱,都在这,其中呢,有这个,上郡十年前铸造的,也有这个,栎阳三年前铸造的,从铭文你能看出什么道理吗?”
秦郁钻回车中,小心地挑出五枚圜钱,圆形圆孔,放在石狐子的眼皮子底下。
石狐子思忖了一阵子,说道:“秦国的铸币点少,从铭文看,只分咸阳、雍城、栎阳、汉中、上郡五处,如此,国内大的矿区估计也只有这五个,资源很少。”
秦郁点点头,道:“这是其一,其二,不知你有没有注意,自少梁、栎阳到咸阳,虽然矿产稀缺,但,从行经田地的情形看,农户春耕所用的农具,已经全部普及为铁制。”
石狐子道:“确实奇怪,锐士是秦国最精锐的部队,尚且不能够使用铁剑,而河西新设的郡县乃至乡里,官府却不仅拥有铁具,还能够把铁具下放给普通农户。”
秦郁道:“秦地广阔,要实现这样的取舍并不容易,这说明,邦工室对地方冶治掌控全面,且,他们是严格按照邦府的计划布置工事。”
石狐子嗯一声。
阳光洒进车厢,照在圜币。
闪闪发亮。
他看着秦郁,有些走神。
秦郁见此,笑了笑,让石狐子依次权衡秦国圜币,看看哪个重,哪个轻。
权衡之后,石狐子发现,即使有明文规定,同样铭“釿”的钱币,不同地方不同时期的重量仍有细微的区别,究其原因,除了磨损腐蚀和矿金本身的成分不同,还有可能是工艺发生了改进,亦或是,当地的经济发展情况发生了变动。
秦郁想找出对应的关系。
“青狐,拿秦国旧都雍城的这些圜币来说,纹案十年没有改变,已经和东边咸阳、栎阳产生了差距,可,同样是相隔甚远的汉中的圜币,它们,却紧跟咸阳的步调,积极改范,这就可以窥见三地工室之间的关系,当然,重量方面,所有圜币偏差都不多,这又说明秦国衡制恒定,律法在东西各地都能执行。”
“先生,我知道了。”
秦郁说完这番话,见石狐子仍捏的是错的权环,才觉得有必要过问,便把铜盘的权环抽掉,使那衡器的锁链哗地滑下,落了满地:“在不在听?”
石狐子一醒。
“在。”
石狐子不敢吱声。
这段日子,贴身服侍秦郁,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渐渐心生一种想要照顾秦郁到老的念头,他明知师门还有那么多人,却只想由自己来做这一个人。
“在想阿葁?”秦郁道。
石狐子道:“是,呃,不是。”
秦郁摇摇头,又哭笑不得。
这时,侍从通知入城。
石狐子道:“先生,咱们进城。”
※※※※※※※※
师门在门口集合。
秦郁卷起帘子,迎面是一座阙楼。
他自然听说过,咸阳初建时,一位法家士子在这里造起阙楼,名之为“门”。二十年过去,士子已被车裂,然而,咸阳历经修砌,及至四门,如今已是离宫别馆,亭台楼阁,繁华连绵十余里,渭水穿行其间,如银河亘空。
不似垣郡年久失修,这里处处还在夯土垒墙,挖排水道,一根根粗壮的圆木,一块块玉石,不断从坡道运上工地,可见,咸阳仍在以赏心悦目的速度成长着。
青春。
过门时,秦郁所想只有这两个字。
一条贯穿南北的中轴大道,铺开了二十万人的世态。道路整齐宽阔,楼阁鳞次栉比,绿酒、铜器、盆栽、木雕、宝剑,香气与酒肉的腥气扑面,难以分辨。
纷繁烟尘之中,众人还看见一列喊着口号行进的卫队,他们肩甲纹狼,长剑悬腰,戈戟朝天,路线笔直,动作一致,眼睛炯炯有神,守着人眼看不见的律法。
此刻,姒妤接他们来了。
“先生,冶区在城西,咱们先去安顿。”姒妤说道,“近来,大良造新设‘大匠’之位,各地应聘的工师很多,咱们不管宁婴,得赶紧抢一个院子占着。”
秦郁道:“好。”
姒妤顿了顿,道:“先生,另外还有件事,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恐怕有些影响。”
秦郁道:“什么。”
姒妤说道:“方才交公孙将军的判书时,我听见路过的几个工师说,将作府大监公冉秋,正就是铸造‘六年,相邦衍之造,咸阳工师,秋’的工师。”
石狐子道:“什么?”
秦郁苦笑。
“冤家。”
※※※※※※※※
咸阳城西,将作府,邦工室。
院子正中的石头缝里插着一把长剑,剑锋已折,而近剑柄处的铭文依然可见。
“后元五年——垣郡令,申俞——垣郡上库——工师,秦郁——冶,毐”
这是一片绵延十里的冶区,从北宫而起至太阳落山之地,尽是铜与铁的园地。剑石的左面是执掌土木工程的三座司空府,剑石的右面是负责兵器制造的寺工府、诏事府、铁工兵室和弩工室,而剑石的正对面,便是直隶将作府的邦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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