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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先生和他的剑 完结+番外 (又生)


  石狐子怔愣着,手放在空中半天,终于捋在秦郁的嶙峋老背上,轻轻拍了拍。
  “先生,别怕,别怕。”
  秦郁被石狐子搀着走出囚牢,看见师门四十余人已收拾好行囊,温情望着他。他也没有再问余下的二十余人去了哪里,因为他知道,劫难总是会逼人做出选择。
  不可避免。
  他们便如此离开了魏国。
  ※※※※※※※※
  秦国,月夜,长城。
  马车朝着巍峨的城墙进发,城上灯火闪烁,远望,如同一支利剑逼近厚盾。
  石狐子替秦郁上了针。秦郁这次的病情比上回严重,短期内连站都站不起,于是,他让石狐子把大家召集在自己的马车里,议论现在的情形以及之后的行动。
  “我们现在要去的是秦国的都城咸阳,因有将军的随从护送,中途就不方便停驻了,各坊需要的物资,统一报在姒妤处。此外,有句话我必须交代,到秦国,不许私自揽活,不许私自出没酒肆与乐坊,请给我三个月,必能为大家献惊喜。”
  秦郁捂着暖炉,说道。
  众人无异议,开始报用度。
  冬衣。
  针线。
  马匹。
  羊奶。
  姒妤记下各坊的明细,说道:“所幸是河西打通了,魏国的圜钱在秦国境内依然通用,采买的过程中,我会尽量把魏圜换成秦圜,也会多留意风俗与民情,再添几个马奴给咱引路,刚好到咸阳时,大约是三月,各处行雩礼,市场繁荣。”
  秦郁道:“好。”
  姒妤说道:“先生,我还听张曷麾下一位士子提起,士到咸阳,必去葛覃馆。”
  宁婴道:“葛覃馆是什么地方?”
  姒妤说道:“消息海。”
  宁婴道:“那我去吧,我把大小矿产和国内工事都打听一下,看看哪里招人。”
  石狐子道:“宁坊主辛苦。”
  宁婴回过头,瞪石狐子一眼。
  姒妤笑了笑,道:“先生,剂坊坊主未有人担任,昨日几位坊监和甘棠采苹也说,既到秦国,不如就招一位秦国的工师,帮咱们在短期之内校正度、量、衡。”
  秦郁说:“好,姒妤采买招工,宁婴打听消息,你们二人都很辛苦,那我也说说自己,到咸阳,我的首要计划是,随青狐去见将作府大监公冉秋,接回阿葁。”
  石狐子道:“是,先生。”
  议定行程之后,众人散去。
  秦郁坐在马车外边,看着前方的那道斑驳的城墙,墙垣残破,参差不齐,就像一块久经沧桑被剑器砍出无数缺口的盾牌,而他自己,则正要刺透这道屏障。
  “先生,外面风大了。”
  石狐子安顿了秦亚,把白绒裘披在秦郁的肩膀,给他裹紧,在下巴系好绳子。
  平原尽头,凝着几丘墨黑的山川,渭水在风中腾细浪,似银鳞的巨蟒在爬行。
  石狐子坐下,又把秦郁手中的暖炉拿来,添几块小炭火,递还说道:“先生,若不是跨过河水,我不知秦人英勇,若不是跨过这道城墙,我不知秦域广阔。”
  秦郁笑了笑,说道:“我还在想,申郡守是不是已经从西门那里要回了铸币之权,又是不是已经守住了垣郡的冶业,你倒好,心思早都飞到城墙的那头去。”
  石狐子有些违心地说:“先生和申郡守是君子之交,可我,我没什么好想的。”
  马车过门楼,将军的随从与门吏吵吵嚷嚷,肩并肩在野地里撒了一泡尿,很快就通行了。月光被门洞挡住的时候,秦郁垂下眼帘,在阴影之中长叹一口气。
  “青狐,如果有一天师门的担子突然压在你的肩膀,你能带领大家走一条明路么?你能看穿时局的变化,坚持心中的信念么?”秦郁道,“譬如,我死了。”
  “先生!”石狐子喊道。
  秦亚闻声,揉着眼睛也坐了起来。
  秦郁唉了一声:“看来我还不能死。”
  他们终于穿过那道古老的城墙,来到一片新天地,村庄如珍珠洒在河畔边。
  秦郁仰头看月亮。
  他当然还不能死。
  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好了,青狐,我说着玩的,别往心里去。”秦郁扶着木板,爬回车厢里,拿水袋漱了漱口,朝窗外一吐,“早些休息,明天还有大好的风景可以看。”
  “先生,我陪你睡。”石狐子道。
  在外颠簸,秦郁的手脚总是冷,石狐子知道这一点,尤其现在还是秦郁犯病的时候,更容易受寒。见秦郁躺下,石狐子把自己剥了个精光,躺在相反的方向。
  秦郁嗯了一声。
  整个寒夜,石狐子将秦郁的冰凉的双脚抱在自己的胸前,用体温暖得紧紧的。
  ※※※※※※※※
  七日,汾郡失守的消息传至安邑,再七日,传至垣郡,再又三日,传遍魏国。
  因王命,中府昂昆出任河东上将,率兵三万阻挡秦军,垣郡又迎来了新的工事。城西破庙,矿井旁终于还是搭起了十余座三丈高的冶仓。雀门耗费万万之钱,雇佣河东将近八千工人,先修复了坍塌的平巷,而后,开始批量锻造所需剑器。
  在荆如风监督下,火光昼夜不曾停。
  一把黑金之剑的出产,要经过捶打、刨锉、磨光、淬火四道工序,其中最耗费工时的是捶打,最需要精密技术的是淬火,为此,荆如风又调来了白宫的百余工师,他们亲自下井搭设范床,研究黑金与铁的物性差别,不断修改原有的程式。
  荆如风要在年中之前锻造出八千剑。
  然而这世上的事,总没那么容易。
  用作燃料的木炭,在没有完全通风的环境下,会产生能让人无声死亡的气体。当荆如风走下斜巷来到地底隧道的尽头,在那被工人故意闷住的冶炉子旁,看见自己的兄弟横七竖八地躺在泥浆中时,他哽咽了,他知道,这是无声的爆裂。
  是日,云舒阁香烟缭绕。
  荆如风来找云姬问计。
  云姬却是他见过的最有意思的女子。听闻西门铸币之权被夺后,她咬着他的脖颈,洒满室麦谷,在床帏间与他欢爽了三天三夜,编入星宫,她又闷在房中,一张古案一张琴,将雀门中那些最可怜的蝼蚁视作乱世英雄,编出了一套曲子来。
  曲子名为茅花。
  她就像一朵茅花,享受着乱世中的自由,永远想飘得更高,想看最美的风景。
  再之后,破庙的矿里每锻造出十把黑金之剑,她都会在荆如风的手臂上刺一朵茅花,荆如风的两臂,现在一边落满自残留下的伤疤,一边开起了盛大的花园。
  荆如风拧紧拳头,看见花瓣儿颤动。
  “云姑娘,按门主的意思,王上今年顶多割让曲沃,不能再退,算昂将军夏季任命,率军三万前锋八千,怎么也需八千柄,即便雇佣近万工人,实在太难。”
  并不是锻造剑器难,而是底下的工人有封邑和申俞的庇护,百般给他使绊子。
  云姬拨弄着七弦,笑说道:“水之所以通达九州,在于它不拘泥于形态,遇见顽石便绕开,遇见池泽便蒸腾于天地间,事都是这么办成的。如风,你为何不与他们谈一谈,在垣郡,雀门就只取这八千剑,之后,便再也不动余下的冶权?”
  荆如风道:“你说得容易,可门主拿下这座矿产不易,只取八千,非宰了我。”
  云姬说道:“未必。”
  “哦?云姑娘又有何妙计?”荆如风松手,仰面倒在云姬怀里,看她下巴的弧线随琴音而张阖。他又像个婴儿,误打误撞地,满怀好奇地,摸过云姬的肩臂。
  云姬道:“申郡守的眼光只在垣郡,而门主于九天之上观瞻整个中原,垣郡黑金只是门主撬开三晋冶业的一根棍子,及时得到剑器,比完整得到冶权重要。”
  荆如风听说此计,更不能自拔。
  不久之后,云舒阁向西门封邑与申府发出私底里的邀约,让他们聚首谈话。
  西门忱已回大梁,不能参加,封邑幕僚商量之后,决议派出小西门为代表。至今,小西门路过田里的神社,还会不自觉摸一摸腰间的带钩,和侍从谈论石狐子投壶时的神采。然而他也渐渐觉得,自家先生教给自己的远不仅是六艺,他敲着锣,提醒大家好好种黍米时,口中不再歌唱诗经,取而代之的是法经和政令。
  对于这次聚首,申俞的回复却是中规中矩的,微妙的,甚至有一丝少女的娇羞。他同意参加,不过,不是以垣郡郡守的官家身份,而是以老申氏族人的身份。
  魏后元六年的春天,热闹了。
  云舒院子里,乐童唱着诗,一株株地把山野间摘得的花栽种在石头路的两边。
  阁楼未点香,已然芳香四溢,荆如风、申俞和小西门三人先后在案前坐下。
  云姬坐于屏风后,安然抚琴。
  “春天来了,申郡守给自己做了一把鹅毛扇子?”荆如风笑道,“洁白细腻,清隽飘逸,果然是性情高雅,比不得我们这些雀儿,成日下矿井,满脸灰土出来。”
  “夫人做的,夫人做的。”申俞面色红润,摇着扇子,“她爱羽毛,也爱我。”
  荆如风现在才明白,这把羽扇只用轻轻一拨,便是他承受不住的重量。他无可奈何,必须认输,他为申俞端上一只耳杯,承诺只采垣郡半年的矿,而后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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