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郁的话语是平稳的,有条理的,也是不容置疑的。采苹听完,回了一个是。
甘棠的脸色不大好看。
秦郁见此,顿了一顿,又说道:“虽说青狐冒失,但他是为了师门的名节,没有私心,现在也已受了惩罚,所以,我请诸君以大局为重,遵从我的决定。”
大家安静片刻之后,也没有再多话的,一致点头称是,纷纷告辞,各自行动。
说今夜,就是今夜。
跑路这件事情,对于秦郁师门的子弟而言,虽然惨淡,却不至于陌生。七年前,从大梁附近的昊阳逃至安邑,五年前,从安邑逃到垣郡,现在……愿意跟随秦郁的人,大多都有自己的苦衷,也大多已把师门当作了自己在乱世中的家。
秦郁每回做的决定,虽不甚风光体面,但总能让他们活下去,譬如,当年他们刚到安邑,昊阳就爆发了一场有预谋的械斗,县令、乡正、里正及冶署工师全部被邦府处死,再譬如,搬离安邑的路上,他们与查逃兵役的官吏擦肩而过……
此刻,庭院人影攒动。
秦郁坐在空荡荡的房中,咬紧牙关,忍着手腕胀痛,往上一圈一圈地缠布条。
“亚,亚父。”
一个影子躲在屏风后面。
秦郁回过头,看见秦亚靠在木头架子旁边,发髻红绳散乱着,眼神惊恐无主。
“过来,秦亚,没事的。”秦郁凑出笑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又扯开了腕间那刚缠紧的布条,“亚父是为了让大家安心,不会真拿你挡箭的。”
秦亚低下头,瞧着舆图。
“亚父,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垣郡,你能让我回去见阿翁阿娘一面,再走吗?”
秦郁道:“来不及了。”
秦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点泪光,接连落入舆图的垣郡城郭周围的河流里。
“阿翁阿娘,难道不要我了么?”
秦郁把舆图掀开,一手拉秦亚起来,走到欧冶子丹青画像之前,推了他一把。
烛盏熄灭,满席是月光。
“亚,你定见到过白泽的画像,那是守护垣郡的独角的白羊,它英勇高洁,洞悉天下所有鬼怪的形貌。现在,虎狼入侵了垣郡,白泽正布置着一张庞大的阵图,等年关,它便要作法除恶。亚父原本想留下与你一起见证,但,亚父不小心挡在了白泽作法的路上,于是,为大多数人,亚父必须离开,去寻找新的栖身地。”
“白泽……”
“亚,你的父亲就是白泽,他是魏国的良臣,是垣郡顶天立地的英雄,可他现在四处受困,万分艰难,虽然心里爱你,却不能护你的周全,所以,他才把你交给了祖师,希望你能在祖师庇护之下,活下去,活到有朝一日,回垣郡认亲。”
秦郁说完这番话,压着秦亚在欧冶的面前又拜过三回,便把画像收拾了起来。
接着,他进密室取出姒妤走之前留下的汾郡判书的图样,在备好的竹片上,刻出另一半的形状,并按照判书“一札判分为二”的格式写文字,盖下仿制印章。
他并没有收到姒妤的消息,只是临时伪造出汾郡的判书,令阿莆塞进了郡衙。
夜半,一切准备妥当。
八十七个人,愿意跟随的有六十五个,余下想要留在垣郡的人也帮了不少忙。
“先生,金坊二十二人至此。”“范坊十六人至此。”“剂坊,十八人至此。”……
仲秋时节,天已微寒,月光打在庭院的一层薄霜上,把一张张的面孔照得明晰。为运送物资,甘棠拆除了小泥房的房门,并把地道的口子也扩开了好几圈。紧接着,女人带孩子,壮年搬行李,大小老少按照甘棠制定的次序,一一往里走。
秦亚披着薄绒,指夜空道:“亚父,阿狐哥哥的竹飞子在天上,往西边去了!”
秦郁走出青轩。
繁星满天,十余个亮火光悬黑布的竹飞子,逆着东北风,朝西边缓缓飘去。
石狐子就在阶前奔忙。他只换了件衣服,背还透着血痕,便在各坊之间传递口信,搬运器具和材料,尤其那些贵重的设备,以及关键的文书,全都盯得很紧。
石狐子还用生牛皮制成的弓弦替换了荨麻树皮搓成的弓绳,把虫牙这类小儿的玩具彻底变成了足以杀生的连弩,分发给甘棠手下的十余位担任护卫的工师。
秦郁见着,又有些心疼。
不是尖锐的疼,而是把骨骼放在砥石上,拿锉刀,一点一点磨去棱角的疼痛。
世上的道路很多,他只走过自己的这一条,而今,他却要逼他的青狐走下去。
“青狐……”
“先生罚得好,是我连累了大家,害得采苹姐也要跟着受罪。”石狐子扎好手中的麻袋,扛入竹筐,看着秦郁道,“请先生让我补过,绕行安邑的路,尤其是景山附近,我熟悉,我可以和甘棠师兄一起任护卫,也可以和莆监负责探路。”
“你保护秦亚。”秦郁道。
“是,先生。”
钻入地道之前,秦郁深吸一口气,回头望了望沐浴在星月之下的青轩和竹林。他的腕处越发疼痛,可心中那片龟裂十年的土地,却不知为何,忽受了温柔晨露。
“走,青狐。”
所有该撤的都撤走之后,留在外面的人把土和木头填入地道口,将它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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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风吹过庭院,秋蝉在树枝之间鸣叫,一切看似平静,然而,暗澜才刚起。
天将明。
“什么?你再说一遍?!!”
“申郡守,冶署冶氏祝工师来报,桃氏的工师连夜遁逃,从排水道出城西,总共走了六十五个人,他们说是受汾郡的征召,已经把判书递送至郡衙备案。”
申俞猛地从席间坐起来。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谁都没料到,秦郁就这么走了。
申俞赤着脚,奔到郡衙,拍开大门,穿过正堂,一手打开那扇积灰的柜门……
半枚虎符安静地躺在盒中,那错金的铭文清晰可见——右半在君,左半在垣
申俞颧骨紧绷。
凭此铜符,在紧急的时刻,郡守可以毋会君意徵发五百人左右的兵卒,也就是,不必要等到监军持另一半进行核对,可直接调配五百个全副武装的魏国兵卒。
申俞握起兵符,举在半空,正要下令追赶,突然,他听见堂中传来数声暴喝。
“申郡守且慢!”
“申郡守,请冷静!”
申俞紧紧攥着虎符,看见冶令祝韦、市令祝辰、仓令祝旬三个人朝他走来。
祝韦道:“申郡守,封邑之士有话,持械误伤荆士师的是石狐子,可石狐子并非魏人,更何况他们留有备案,即便司寇府要缉拿,也该找征召他们的汾郡。”
“申郡守!”
三人话还没说完,又有人闯了进来。
荆如风散着头发,不及扎起,便把佩剑压在申俞的案前,道:“申郡守,石狐子今日持械伤人,诸位也都看见了,我正要通报司寇府,你怎能……好,就算还没有定罪,可,你既然早知道冶署里有一条通往城外的地道,为何不说!?”
“本郡守……”
申俞被夹在两群人中间,有苦难言,终还是把虎符放回盒中,发出一声颓笑。
虎符莹亮,在他苍白而浮肿的面容上,映出一个昂首行走,尾巴蜷曲的兽影。
“祝氏兄弟,荆士师。”申俞闭上眼,“这里是魏国的官署,不容你们放肆。”
荆如风道:“你糊涂了?我来得匆忙,没梳头发而已,可我也是魏国的士师。”
申俞长叹一口气。
想着秦郁已离垣郡越来越远,而这些人还在为私利争执,申俞的心都要碎了。
他熟悉秦郁。秦郁这样的工匠,虽穷苦,却可以把四库兵器从尺寸形制到工艺流程全靠记忆画出来,他们用的是旧锅炉,却把武卒长剑的工期缩短了近半,他们既可以让魏剑胜秦剑,指不定有朝一日,就可以让秦剑反过来胜魏剑。
“申郡守,你说话呀。”祝韦道。
申俞淡淡道:“秦郁的工籍已转,本郡守若发兵追赶,便是越权,这样,等司寇府的命令下达了,我再修罪犯画像与各郡,配合缉拿其人,你们看,可以么。”
荆如风往旁边啐了一口唾沫。
三个人中唯申俞有兵权,所说虽牵强,但有根据,于是,他们勉强达成协议。
不时,小吏捧着公文,走过来道:“申郡守,祝冶令,荆士师,秦工师留下的汾郡判书核对过了,没有错误……他离开之前,还在判书之中夹了一竹片。”
申俞拿过来看,见竹片写着八个字。
“草木皆毁,烈火何存?”
第19章 景山
排水道漆黑一片,人走在里面,看不清前方道路,只能闻见屎尿发酵的臭气。
可,一走出去,就是灏灏平原。
石狐子不再是逃犯。
游士的车马在大道奔驰,商队络绎不绝,路边,也有缓丘起伏,红林似火。种春麦的郡县现正处在秋收的季节,金色波浪翻滚在田野之间,散出谷物的香气。
还有些地方的祭祀才刚开始,庆祝丰收的歌声一次又一次传进他们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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