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俞听完,叹了口气:“今天荆士师问什么,你答什么,可千万不要逼我。”
秦郁转向荆如风。
荆如风抱拳说道:“秦工师,雀门失礼在先,我有罪,我回大梁传你的话,还被尹大夫骂了一通,不过这次,我是虚心来请教的,想和你探讨一下铸剑工艺。”
秦郁说道:“不敢谈指教,我生平最喜欢与人讨论工艺,只是这些年,魏国工室一直把重心放在单锻铁剑的改良加工之上,至于合金铸剑,仅能算末流,都快要过时了。荆士师是雀门青宫掌门,当比我还更清楚这点,为何要屈尊求次呢。”
“秦工师透彻。”荆如风笑道,“那我也就直说了,现在问题正在于此,我呢,为了重得尹大夫信任,必当有所作为,才能交差,可硬要说什么草虫炭什么泥范,不够档次,如果秦工师愿意帮我,倒还有一条捷径,对你和我谁都好。”
秦郁没应这句话,只问石狐子要水喝。
石狐子递上水袋。
申俞接道:“荆士师要什么呢。”
“名分。”荆如风说道,“天下人都知道,烛子生前留下了一样宝器,玉夔扳指,如果秦工师愿意把它交出来,还给雀门,那么你的那些秘术,不说也罢。”
却是听到玉夔二字,秦郁顿了顿,一口凉水含在嘴巴里,半天都没有咽下去。
荆如风笑了笑,凑到秦郁耳边:“你如果不愿意还,便会有舌头向大梁司寇府告发宁坊主在周王畿杀人之事,那样,就算宁坊主本人隐姓逃亡,他的子孙后代也要世世为奴,做奴隶是什么滋味,秦工师,你相信我,没什么好受的。”
秦郁一脸郁闷,终于吞了水,开口说道:“大家都是成年之人,像小孩子抢玩物成何体统?雀门若想要玉夔扳指,自己偷摸摸造一个,我也不会觉得假……”
“秦郁,欺人太甚!”
案头杯盏一震。
“当着申郡守之面,你这是何等言辞!”荆如风站起来,佩玉哐地撞在他的剑鞘上,“玉夔扳指是世间至刚之物,岂可仿造!就凭你这句话,便是不赦之罪!”
“申郡守!”秦郁道,“如果官府严令,我可以把铸剑的工艺全部教给冶署底下的工人,但是,玉夔扳指只是传说,我的先生并没有给过我这样东西,我……”
“秦郁,还了吧。”申俞面无神色。
秦郁沉默。
如此,当真是自顾不暇。
“青狐,水。”
石狐子不敢指出,那个水袋仍还在秦郁的手中,只是秦郁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荆如风就像一座巨山压在二人面前,挡住了田间的垄道和辛苦劳作的农民。周围侍卫手中的铜戟泛着寒光。几个小官吏躲在亭后,交头接耳往竹片上添笔画。
石狐子看见,秦郁的太阳穴凸起了筋络,一张原本素白的面容浮出几分红色。
石狐子看不穿秦郁的想法,他只知道,无论玉夔扳指存不存在,如果连这名分都“还”了,那么秦郁这辈子恐怕就再也没有能够重回洛邑,谢师祭祖的可能。
“好。”
最终,秦郁做出决定。
说出这一个字后,他旋即又笑了,也不再紧绷神经,伸手拉荆如风坐下,道:“荆士师,申郡守,就像祭祀句芒对于农户是大事,这夔兽对于铸剑师而言也是大事,等老段氏记录完这片农田,九月半桃氏院子摆宴席,共同见证,如何?”
石狐子道:“先生……”
秦郁没有理石狐子。荆如风和申俞互相看了一眼,觉得可以,便也缓和起来。
“先生,不能还。”
却正这时,石狐子插进一句话。
秦郁侧过脸:“青狐,莫胡闹。”
荆如风正要鼓掌庆贺,抬起脸,惊诧看向站在秦郁身后的细瘦却精悍的少年。
石狐子道:“玉夔本来就是先生的,先生才是烛子真传,如何能还?是让。”
荆如风咧起嘴,嘿了一声。好端端的事,怎堪被跳蚤咬一口?他野蛮病犯了,卷起袖子就朝石狐子走去。申俞哎呀哎呀的,想拉人,却被荆如风一臂打开。
石狐子锁紧瞳孔。
荆如风刚要抓到跳蚤,突然,一道寒光贴脸而过,他耳廓吃疼,愣在原地。
一支箭矢钉在了他身后的亭柱上。
石狐子把虫牙从背后拿出来,哗啦一声,换箭上膛,立即又紧紧扣住扳机。
荆如风摸过耳朵,满手的血。
“别过来!”侍卫正要近前,石狐子盯着荆如风,大声道,“是让!不是还!”
虫牙的机弦紧绷,随时能射出致命的箭矢。少年一双明亮的眼睛里翻滚着岩浆热浪,仿佛他目光触及的地方,神鬼皆将被火焰烧成灰烬。没有人胆敢靠近。
“这小子是谁?”荆如风突然笑了。
秦郁道:“我徒,青狐。”
荆如风歪一下脖子,说道:“我若是不答应,他好像真会以命换命,射死我。”
秦郁道:“那你还是先答应吧,他死了没人问,你要死了,申郡守也得赔命。”
动静之间,申俞苦苦笑着,把案头的杯盏一样一样地摆好,令人换了一席位。
荆如风道:“好吧。”
石狐子拿虫牙指着荆如风,直到荆如风坐回席位,允诺在桃氏大院九月半的宴席中,是“承秦郁之让,受玉夔扳指”,他才缓缓把那小弩机放下,收回身后。
秦郁捏着水袋,没再说话。
散场时,已是傍晚。
夕阳西下,千百户人在田垄之间行走。桃氏师门也干了一天的活,三三两两大声讲笑话,踏上平坦的归途。仓令祝旬早不见踪影,领着小吏朝西门封邑去了。
第18章 仲秋
“先生,为何?!”
回到冶署,石狐子挨了一顿打。
不是拍拍肩膀称兄道弟的打,而是趴在井盖上,挨柳木抽,结结实实挨了五十道鞭子,被抽得裤子稀烂,血痕累累,只叫那施罚的把手腕都给扭了的,真打。
“一会能动了,在竹飞子之上系三根黑绳子放往城西,你要是不听,就走。”
打完,秦郁把木条一扔,半句多余言语都没有,进青轩召几位坊监集合开会。
阿莆路过时,见石狐子红肿的屁股就那么晾在月光下,啧了一声,叫人给他遮了一层草席。甘棠路过时,见石狐子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叹口气,让采苹来劝。
“狐,疼不疼?”
本来没人管,石狐子还能咬着牙,可采苹的手刚摸到他的脸,眼眶就泛红了。
“采苹姐,不疼。”
采苹的话音轻柔,说道:“狐,箭矢锐利,只擦到荆士师的耳朵算是万幸,先生他有多担心你,你明不明白?名节是必须要争的,可那不是靠逞一时之强。”
青轩里传来一声咳嗽。
石狐子撇过脸,道:“采苹姐,今天先生罚我,我认,可若是再发生一遍,我还是会这么做,我不后悔……先生叫你们进去了,别管我,我还要放信。”
“你这性子呐。”采苹起身,宽和笑了笑,往石狐子的嘴里塞了一块麦芽糖。
青轩,甘棠、阿莆等人都到了。
秦郁铺开河东的舆图。
舆图之上,魏国分布在河东的土地被韩国、秦国和楚国重重包围着,垣郡在最东侧,只见,一条带着箭头的画线,越景山和安邑,经上容,往西北汾郡而去。
自从接受月内铸千剑的工程,秦郁便知道自己必然要惊动尹昭和雀门,引来不必要的祸端,然而他没有想到,尹昭还手竟如此果决迅速,连年都不让他过。
他原本还想用自己的名节再换取些转圜的时日,可,就在箭矢划过荆如风的耳朵的一刻,石狐子逼他做出了选择,玉夔扳指已经不重要,他没有时间犹豫。
秦郁洗完一把脸,揉着右手腕,等采苹在椅子坐稳,便正式公布了他的决定。
“今夜出发。”
众人哗然。
“什么?去哪里?什么路?”
“西行,经上容郡整顿补给,之后再往北,去汾郡,具体的路径暂时保密。”
“工籍如何办?门牒如何办?”
“前日,相师姒妤已把当地的征工判书送到,莆监先交去郡衙备案,到达后,再派人回来补取工籍,沿途,用洛邑桃氏的通行铜牒,众人自愿去留,不强求。”
“城门出不去,怎么办?”
“钻地道。”
“如果申郡守追赶呢?”
“拿秦亚挡箭。”
若非全场突然安静,秦郁不会意识到,自己一本正经的话听起来有多么恶劣。
他让一个怀胎七月的孕妇钻地道,他要以一个十岁的孩子为人质,替他挡箭。
“先生。”采苹说道,“我听说,今天在亭子里,荆士师并没有计较石狐子持弩机误伤他的事,况且,那也算不上弩机,只是小儿的玩具,他若连这点事情都怪罪,岂非笑话?再者,申郡守也已答应九月半宴席,我们何必走得这么急?”
“工匠持械袭击官吏为‘犯上作乱’,触《贼法》,荆如风不可能放过机会。”秦郁说道,“他现在没有动作,是在等大梁司寇府通缉罪犯的令书,令书一旦下达,申俞若执行不利,便犯《捕法》,这才是他真正想见到的。我们先走,工籍关系转移,事情就摊不到垣郡,而西边战乱,郡县各自为政,则他们一时追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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