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流火,锋如尖锥。
石狐子手腕一转,握住剑柄。
一道火光刺穿了应龙鲜血淋漓的伤口,龙鳞坠落化为礁石,激起千百层浪涛。
桎梏已解,他乘龙直上九万里。
他回到人间。
……
“青狐,应我一声。”
夜深人静。
听着耳畔温和如水的声音,石狐子抬起眼皮,发出一声咳嗽:“先生可好……”
干燥的嘴唇迎来几滴甘霖。
石狐子抿下一小口,顺着眼前的那根芦管,看见月光中秦郁棱角分明的轮廓。
他试着收紧掌心,才知道,自己在梦中握着的不是流火的剑,而是秦郁的手。
“先生,我知道了,如何驭应龙。”
捏着芦管的手指微微颤抖。
秦郁的笑容停驻着,眼中渗出泪水。此刻的他只想扑上去狠狠抱住石狐子,然而,无论他的身体条件还是石狐子的恢复程度,似乎都不足以完成这样的壮举。
“先生,我渴。”
秦郁听了,连忙再蘸来一芦管,喂到石狐子唇边:“喝吧,不过也不能太多。”
石狐子撇过脸:“凉。”
秦郁道:“来人,端热水。”
“先生。”
石狐子拽住秦郁的衣角。
秦郁回过头。
“能不能……先生先饮,把水含暖……”石狐子道,“然后……用嘴喂我……”
未说完,石狐子就被秦郁用芦管轻轻抽了一下面颊,水珠飞溅,落在他唇角。
“知不知多少人为你担心。”秦郁背过了身去,“一醒来不说好的,还犯浑。”
“先生别恼,别恼。”
石狐子笑一笑,舔去唇角的水珠。
他的意识正在迅速地恢复,仅是看着秦郁的背影,他都能萌生出无限的遐想。
“这批铸铁剑若就这么毁去,我不甘心,先生,剑记冷暖,我,咳,我们原地再起炉灶,把炼废的铁石重铸,我从邯郸和河东调人手来搭设石锅。”石狐子道。
“你养伤,我自能应对。”秦郁道,“未经我允许,你的人不得入桃氏的门。”
“不全然。”石狐子道,“先生以青龙铸剑为天下楷模,而我则想用应龙之术把雀门从枭首手中抢过来,让朱雀与桃氏融为一脉,是故……”
石狐子休息片刻,说道:“即使剑身铭文没有我的名字,我也不能让它如此夭折,先生,世间若有能斩断青龙的人,只能是我。”
“断剑必然要重铸,申俞在大梁斡旋筹措,决战之日已延迟至明年开春,姒妤联络佩兰和竹茹,说还能再招两百人来,紧凑些可以补齐各处空缺。铁英倒不必再征,用原料即可,宁婴从新郑调运的五百斤黄金也足够补贴宁邑冶署回收坩埚冶具的用度。”秦郁说道,“我心里有数,不然,不会在北门夸下那样的海口。”
石狐子嗅到机会,追着道:“先生,浇铸我基本看过,范型是先生设计无疑,但制胚之人处理弧锋仍有瑕疵,先生也知道的不是么,这还不包括其后的难关,即,如何过砧,先生,我能够做出你心中完美的胚型,我的人精通锻术。”
“你已属秦,我不愿见你沾染是非。”
“秦人的梦在中原,先生。”
秦郁转过身,见石狐子的眼睛已退去血丝,变得清澈明亮,凝着露水似的。
他才意识到,从醒来的那一刻起,石狐子便在试探他,他毫无防备,以至于不仅三两下对石狐子说出了攻破应龙的秘术,还把重铸青龙剑的安排和盘托出。
他的徒儿是一只孽狼。
“只要你能痊愈,不落病根。”良久,秦郁开了口,“那就让他们来见我吧。”
石狐子长舒一口气,开心地笑了。
“先生真好。”
※※※※※※※※
石狐子的伤势好得飞快,一日之内能令义悠去传信,三日肿胀消退,五日疮面结痂,没半个月就下了地,彼时,连医家都为他的体质惊叹,若非神助,被烧坏全身三分之一的人怎可能灵活如初?石狐子偏是吃着粗粮,在深秋之际痊愈。
他的后背留下了一片可怖的伤疤,远看吓哭小儿,近观却似一团狂舞的火焰。
他的手艺却越发精良,尤其对火候的感知突飞猛进,锻剑时,他能与火偕作。
后来秦郁每每回想起这一幕,都觉得,石狐子不过是对他演了一番苦肉之计。
好在当下,秦郁不必再为石狐子的安危日夜忧心,便率领弟子开始重拾铁料。
深秋,冷风如刀割,宁邑本地人见城北那片废墟残骸就避而远之,即使司空府此时也不便强行安排修造工事。宁怀忙着督导各家各户保存麦种,在这方面,他很有一手,不光让他们挑穗大饱满的,还把马匹借给他们,让马就着谷堆吃几口,然后用马践踏过的谷子作种,实践证明,这样种子不易生虸蚄。再后,霜降,宁怀又呼吁各家各户把麦种同干艾混杂储藏,一石麦一把艾,用瓦器或竹器贮存,如此,许多原本靠冶铸之术吃饭的工人也分得一两斗种子,越发不爱去城北揽活。
秦郁哭笑不得。
不知为何,他反倒不生宁怀的气了。
只是他的大部分援手还未到,只能挂着司空的空壳,亲身守炉坑,参与挖掘。
是日清晨,鸡鸣过后,桃氏出工。
红日之下,一片银装素裹。
秦郁望向霜野的尽头,一手拔出轮椅之后插的青龙旗,挥道:“各位辛苦了!”
他们的任务是在一天之内用玄铁将零落在首排五十炉坑中的铁英拾捡出来。
秦郁统筹指挥,姒妤率人用玄铁勘测被砖瓦泥土覆盖的铁英,一旦选中区域,标画出来,祝五叔的十字镐小分队便开始深挖,挖出方圆,石狐子则带领铁铲小分队下坑铲铁,铁垒到箩筐,阿莆负责筛去土块,并令运炭车队把铁块搬去仓库。
残破坩埚之中已冷却的铁水表面渗出点点的锈斑,叫人看着心疼却又觉得庆幸,幸而它们没有被他们放弃,幸而在不久的将来,它们将重新孕育出剑的魂灵。
至正午,霜已升华。
艳阳高照,汗气蒸腾。
频传的吆喝声热闹了冶区。
“先生,今日天气好,挖得快,已经挖完三十个!”石狐子挥手冲秦郁喊。
秦郁笑着挥旗子。
“全力以赴!”
不时,北山那群与桃氏朝夕相处一整年的邻居陆续抱着簸箕来围观,彼此红着脸,喘着气,还正炫耀自家明年的种子,却见桃氏似乎也热火朝天,充满希望。
“哎呀,那地里埋的可是朱雀的怒火,秦先生怎么还敢去挖,真是不要命啊。”
“姒相师、祝五叔、莆监他们可一点不怕冷,上衣都没穿,还热得满身大汗。”
“那,那坑里站的石狐子?!”
“诶,还不知道么,石狐子为保护秦先生,硬扛彻夜的火烧,竟还挺了过来。”
“桃氏是什么人呐,反正我是不晓得,这辈子连剑都没摸过,别提铸剑啦。”
“听郡守说,他们要重铸废剑。”
“重铸废剑?!”
众人难免讶异,桃氏想在短短二三月里重铸一千的废剑,怎么可能呢,若铸成,岂不是把朱雀之怒都镇住了?然而,正是在这个秋日,四面的风吹来宁邑。
宁邑这座古城,在经历过一场天火的洗劫之后,再度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
晌午过后,一只船队出现在南边的颍水之中,船吃水极深,桅杆挂正绿锦绣,是韩国新郑区铸币区特有的木德大旗。船头站着一位肩挂双镰的男子,他的脚踩在高高的木屐上,他的衣裳是洗白的水绿,他眼角有一颗泪痣,胡子垂至胸前。
船靠岸,黄金百箱,城南议论甚多。
宁怀不得不出面迎接。
来人名号竹茹,常年耕读于昊阳林间。他收到秦郁的邀请,为宁邑风水所吸引,决心出手相助,然而他性格孤僻,只一人前来,是姒妤提前通知宁婴,让运金的船队在半途之中接住竹茹,才有今日的场面。竹茹深谙砥砺之术,刀法系魏国六大派系之一,隅东流派,因他打磨剑器时弃下的铁渣纤细不断如竹茹而得名,一直是昊阳地带口碑最好的开刃师傅,然而自从无雅宫开建之后,昊阳再无第二人敢提处土木之外的工事,竹茹便也收起手艺,转投农家门下,做了一个农户。
此番,竹茹来帮秦郁接管砺坊。
宁怀与竹茹聊过几句,觉得投缘,亲自送他到桃氏师门驻扎的城北冶区去。
“宁郡守!”“竹茹!”
秦郁和姒妤喜出望外。
竹茹沉默不语,只行礼。
宁怀瞧着这,觉得差事已毕,正要告辞,忽然被一个从北面跑来的小吏喊住。
“宁郡守!北面!鸿沟!”小吏道,“船队靠岸百号人,奔陈家几口人来的。”
姒妤笑道:“先生,是佩兰。”
城北三里之外,平静的鸿沟泛起波澜。
佩兰与鹤壁带着朝歌城的众位乡亲到来。鹤壁姓陈,陈家几口人首先指的便是果先生,陈果。听闻秦郁受困后,佩兰二话不说,立即提剑上路,整个乡里的人从太行山陡峭的崖壁飞下,唱着猎户的歌谣,顺风顺水,十日之内就赶到宁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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