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如风道:“门主,树没有根,枝叶早晚枯萎,鞋一旦离开地,人无法前行。”
“别说这话,如风,我素来欣赏你。”尹昭望着落山的夕阳,说道,“但你要体谅我,因为,我不能让底下的人觉得,失败,是一件可以被再三原谅的事。”
荆如风道:“门主!”
尹昭道:“你们退下。”
何时、杜子彬恭敬退出。
云姬等候片刻,也抱琴去了后院。
尹昭转过身,捡起剑,当堂空舞了五六招式,一掌拍在桌案,上前扶起荆如风:“成王败寇,我收下你的剑,便知道花蛇隐忍,便知道你用了功,但我必须看到结果,我要看到青宫剑劈断应龙剑,而不是看你像现在这样跪着哭哭啼啼。”
荆如风道:“赵国,赵国,门主。”
荆如风盯着尹昭的影子,内心五味杂陈。他仍然记得云姬悲戚的哭诉,但尹昭此刻的话语,再次让他心口温热了。自上次惨痛的失败过后,尹昭虽丢弃河东,百般折辱于他,却到底率领雀门扛过了最难的关头,尹昭孤僻,至今未娶妻妾,无子无孙,也从不与他提生活中的喜乐。他只道,尹昭这次的选择,确实夺得了齐国临淄的工程,并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城门吏送上断头台,为他出了气。
从此,大梁仍有他立足之地,日子比从前在燕国脚戴镣铐,手缚麻绳好太多。
尹昭,仍是他愿追随的狼王。
荆如风吞咽一口津液,说道:“门主,花蛇说过,那邯郸赵氏没有亡,就投奔在石狐子的门下,随时可能反攻,此番秦郁的作为尚不知,但邯郸绝不能丢,我把花蛇学得的锻术传给白宫,然后就带青宫的人去守赵国,门主愿信任我么。”
尹昭左臂一疼。
荆如风道:“应龙之术,现正在整个河东普及,不光是剑器,寻常的农具、刀具也都能使用,各郡县乡里趋之若鹜,如果赵氏以此游说邯郸,很可能得逞。”
尹昭道:“好,你替我守北方。”
荆如风领命而去时,瞥见后院的一抹青黛,云姬扶着花枝,冲他眨了眨眼睛。
※※※※※※※※
桃氏师门一路东行。
过垣郡时,申俞回乡安抚百姓,组织工人和士兵重建城郭,陪着原郡守与公孙予、公孙邈二人交接了户籍账簿。秦亚在当地如愿成为一名抄写律令的书吏。
秦郁在青轩独自住了一夜。
路过洛邑,逢着风雨,车仗驶得缓慢,秦郁垂着帘子,只偷偷朝外瞄了一眼。
仲夏,穿出巍峨山峦之间盘绕的羊肠古道,经过一片云气,度太行,至朝歌。
纣王宫庞大的土基残骸在淇水旁依稀可见,旧商国都南北三道城垣还立着,却已经不再使用,似亡兽的牙口,在潇潇风雨之中唱出昔日传扬五十里的弦乐。
秦郁决定在此处停驻三日。
南门下,姒妤和六丫已等候着。
车队靠近,旌节渐渐垂直静立。
姒妤行礼:“先生一路可好?”
秦郁笑道:“好啊。”
一行人缓缓入城,去姒妤住处。
姒妤道:“先生,佩兰不愿说家在何处,所以明日就在我宅院会和,也请申大夫同来,郡守在淇水畔主持一场流觞,我们同去,顺便聊大梁城中现在的情况。”
秦郁道:“好。”
城中烟火浓,市集楼阁不复辉煌艳丽,各坊陈设却透出一种古朴沉香的质感。
西北,高高垒起的摘星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总有一个灵魂在低吟浅唱似的。
直到夜里,姒妤为秦郁送来沐浴所用的草木灰,才发现,秦郁不同于以往。
“这便是鹿台花?”秦郁道。
“对。”姒妤道。
姒妤所带的草木灰为朝歌的一种特殊植物提炼,植物开花时,瓣是正红的,尖儿泛着黄,也就是那些绣在他寄回的鞋面上的花朵,名为鹿台花,有一股幽香。
秦郁捏起一点儿粉末。
烧得充分,粉末细腻,有淡淡的碱味。
秦郁往左闻,姒妤跟着往左边扭头,秦郁往右边闻,姒妤就跟着往右边扭头。
青龙剑光闪闪发亮。
“先生,你的耳朵……”
“嗯?”
“这,这八成又是石狐那小子给你弄的,不成,我找他算账去!”姒妤愤愤道,“像什么话!他知不知道这玩意儿在洛邑做什么的?奴役人的!岂有此理!”
秦郁瞧着,故意不说话。
姒妤说完,拄拐杖已到门口,一开门,回头见秦郁盯着他笑,登时又没了辙。
“你太惯着他了。”姒妤道。
“旧时的陋习,改了也罢,凡事都是不断变化的,我不计较。”秦郁慢道,“早先时候用活人陪葬,现在哪个不用陶俑?年轻人想的和咱不同。唉,你眼中这是给蛮夷奴隶戴的,可现今多少富贵公子求之不得,楚国还有琉璃烧制的呢。”
姒妤道:“先生是何等身份?!”
正就此时,一道寒光从门缝袭来,姒妤挡在秦郁前,但觉冰凉飞刃贴耳而过。
烛影摇晃。
秦郁阖眼,再睁开。
姒妤的拐杖接着一枚春燕印记的飞镖。
“先生,这是……”姒妤道。
飞镖为平面形,三个弧形尖刃,周身均有刃口,中部是四个对称分布的圆孔。
在拔出的瞬间,镖身裂为两半,从断面可以看出其材质为青铜,是浇铸而成。
铭文为单字——“翟”
秦郁微微神怔,他反应极快,一瞬间就念出那个名字:“是他,是无有兄。”
至庭院,二人看见山林中静静地立着一列头戴斗笠,身着黑白袍的墨家子弟。
“躲不过的,我与他谈,你回。”
秦郁道。
姒妤遵命。
夜晚的森林过于安静,原本存在的风声、鸟兽声、蝉声都在月光下销声匿迹。
秦郁踩着泥路,一人走入墨家的阵法之中,树枝间密布线绳,叶丛设满陷阱,看得见的是架在木机上的飞镖,看不见的地方,只道鼠兔窜过,忽然就没了踪迹。
“无有兄!”
秦郁呼道。
一个挺拔的身影从溪边朝他走来。
“秦先生啊。”
翟无有张了张口。周围一阵机关响动,各处的刃器似镜面,将月华汇于树下。
秦郁举手挡光。
二人如沐银霜。
秦郁知道翟无有定会来寻他,只是这样的时机,让他如坐针毡,颇为难受。
不是在安邑,不是在垣郡,不是在翟无有的地盘,而是在这太行之下的朝歌,在河东战火已经熄灭,鲜血已经流尽,秦军的钢铁之刃已经夺取了上万性命之时。
翟无有俊朗如初,鼻梁高挺,两道乌黑的眉毛修长似剑,一对星眸炯炯有神。
秦郁行揖。
“无有兄,对不住。”
“先生答应过我,不为邦府批量锻造铁剑,可是现在的河东情况如何?多少无辜百姓,只因他们世代生活在那里,就要被素未谋面的秦人屠杀?墨家子弟亦劝过秦魏王室,然而,劝阻不及剑刃之快,安邑郡守林邕先生,他,他有何错?”
秦郁道:“我说一句实话,并非想推卸责任,只是如今,我完全管不住青狐。他敬我爱我,奉我为桃氏掌门,但他自己的主意大得很,我若命令他,他未必听。”
翟无有道:“石狐子是你的徒弟,听翟斛说,在楚国,他出剑迅捷如风,锐不可当,而那时,他还没有如今这般的杀戾之气,若非你放纵他,他成不了气候。”
秦郁长叹一口气。
“我明白了,想必是无有兄收到上峰的指令,前来取我的性命,因为我助秦。”
翟无有道:“秦国暴政!秦军攻打曲沃,毫无理由,只因王室想要扩张国土!”
秦郁道:“墨家不喜血,却也杀人。”
翟无有道:“墨家诛无道!你看那座摘星台,殷商亡魂至今仍夜咏哀歌,一天天,一年年地盯着我们!秦国以法家之名,虐待百姓如猪羊!暴政啊!无道啊!”
二人陷入沉默。
翟无有举起匕首,凿刻树干。
早在秦郁抵达安邑时,他就接到诛杀秦郁的任务。显然,相比于执行进攻命令的将军,他的上峰更在意为野心发动战争的王公,相比于握剑劈砍的士兵,他的上峰更在意为秦剑磨出杀气的“石狐”、“玄武”。他没有见过咸阳将作府前的剑石,他只知道,昔日被林邕招安的张家如今空无一人,成为了景山下的鬼乡。
可是,他的腰间仍然佩着秦郁为他打造的兽口衔环无锋剑。他清晰地记着秦郁在安邑冶署中,亲手教身边兄弟如何用砥砺磨剑,教他们把剑放入酸醋湿润的奂金粉中加热使其不生锈,在没有蒸馏器镀层的情形下,也实现了初步的防腐蚀。
矛盾在翟无有的心中翻滚。他知道,秦郁和上峰一样是为信仰不顾一切的人。
翟无有苦笑一声,撕下一条树皮。
“秦先生,我让你在安邑完成了夙愿,又放你过洛邑,本以为你会回神社看一看,祭拜烛子,却不想你竟然连车都没有下。”翟无有道,“只是现在,我不能再任你远去,那样,你就出了我管的地盘,十几个兄弟会因此失去上峰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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