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福原本板着脸,见他又要动手,变脸似的又笑开了:“不!你敢!”
如此笑闹一阵,蒋小福又忽然收敛了神色。
这样刻意,严鹤立刻看懂了他的迟疑和躲避。虽然隐晦,但归根到底,是拒绝的态度。
其实严鹤心里也明白,蒋小福背后还有个唐衍文,而他自己明日就要离京,这实在不是什么天时地利的时机。
他本就是一时情难自禁,之前种种,尚且可以归咎于冲动,此刻就应当悬崖勒马,趁一切还未发生,给彼此留下余地。
第31章
查家楼内,人语蒸腾,灰沙蔽天,蒋小福觉得自己憋闷得快要窒息了。
刚下了戏,卸完妆,他就忍不住要走。查家楼的庄家和四喜班的班主今日也在,打算趁他下戏,探一探续约的口风:“蒋老板,别急着走啊!今年你可在楼里唱得少了,明年得多来啊!”
蒋小福不肯随便答应:“明年在哪儿唱,还没想好呢。”
“那还想什么,咱们查家楼从明末建成到如今,哪家戏园子有这样的盛名?蒋老板别只顾着唱堂会,也给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们一点看头嘛!”
前头挤过来一个人,蒋小福侧身让了,仗着身姿灵巧,脚不沾地往前走,还要拿乔:“这楼就是太老了呀,甬道多窄,味儿多熏,窗户都是纸糊的,还有台上两根大柱子,最讨厌!挡得严严实实的,座上都看不清我了!”
“那封箱戏总要唱吧?唱什么呀?”
“不知道!”
两人还待要说,可周麻子身躯庞大地跟在一旁,他们也难以挨身,而蒋小福几句话间已经挤出了门,转眼间坐上马车。周麻子紧随其后往上一蹿,那车夫年轻力壮,又兼等候已久,精神饱满,立刻吆喝一声,迈开腿跑起来。
厢内,蒋小福拨弄着手腕上一只细金镯子。这镯子在蒋老板的东西里,算得上普通无奇,他平时戴着,也不甚关注,这时却着迷似的把弄不止。
周麻子安慰道:“很快就到,刚过午时,不算晚。”
“晚又怎么了?”蒋小福自言自语地反驳:“他就是越老越不讲理,活回去了!”
昨日他去唐府,发现唐衍文真成了个缠绵病榻的光景,病情不好不坏,渐渐将人拖出了病容。蒋小福好心宽慰他几句,哪知道唐衍文因病而骄,要求蒋小福每日都去探望他。
当时,蒋小福按捺脾气,好生同他讲道理:“我当然愿意常来看你,可有时候没空嘛!好比明天,我就要去查家楼唱戏呢!”
可是唐衍文不打算讲理,只是很冷静地答道:“那就不要唱了。”
蒋小福气疯了,由着性子将他骂了一顿,最后还是松了口,答应下来。
周麻子转而问起另一件事:“六爷那儿,咱们真不去送送?”
严鹤办事迅捷,今日果然和约翰相伴离京,此时此刻,大抵已经出发了。
对于此事,周麻子是乐见其成的,他和蒋小福共同生活已久,忽然院子里多出一个严六爷,他是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不过出于礼节,严鹤既然要走,他认为还是应当送一送的。谁知道蒋小福竟然不去,这倒是有些令人纳闷。
“要是回去晚了,老头又要阴阳怪气。”蒋小福作此解释。
其实昨晚两人已经算作送别,该说的已经说完,无非是彼此珍重的话,也说好第二日各自忙碌,无需再送。蒋小福这时便不肯食言。虽然在此事上食言并不是什么坏事,但他和严鹤自有一种恪守距离的默契。
周麻子听罢,认为好像在理,又好像不完全在理,一时没有接话。
过了片刻,蒋小福又道:“他这笔生意做完,应该很快能回来吧。”
周麻子“哟”了一声:“人家又不是京里人,来干嘛?”
马车颠簸着拐过一道弯儿,蒋小福身躯一颤,忽然如梦初醒:“哦。”
蒋小福撩着帘子往外看,目光越过街上的行人,越过远处的屋檐树木,遥遥看了眼天边。他知道苍天白日下伫立着褐色的城墙,隔断半截天光,在城墙外是凹陷的护城河与灰扑扑的石桥,在望不见的更远处,应当是野色苍茫的另一片天地。
一阵寒风起,蒋小福眼睛受了凉,一眨眼,有些酸涩。
放下帘子,他在厢内端正坐好,知道快到唐府了。
与此同时,严鹤骑着马绕过京城外那片稀疏的树林,勒紧缰绳调了个头,看向京城的方向。
约翰恢复了来时的那身打扮,将自己包裹得严实而雄壮。骑着马过来与严鹤并肩,他似乎明白这位好友的心情:“我从你们的佛法里听过一句话,大概的含义是:你错过的东西才是你真正拥有的。我想,那是因为留在心中的印象,是永远美好的。”
严鹤斜觑了他一眼:“你讲的生意法门我很愿意听,这些歪理,就不要讲了。”
驭马回转,他率先沿着最初的方向继续前行:“走吧,赶路要紧。”
他对这趟生意很有把握,但此次南下,并不只为做一次性的买卖。
他既有弄到广珐琅的路子,就不甘心赚一笔便罢,如今这些海商、买办、通事、官员与豪绅,利益牵扯众多,要做成一桩生意,许多功夫是在人身上的。他希望借此机会将这广珐琅的买卖流程抓在手里,布置一张牢固的大网,网上是牵制互利的各方势力,而网内,将是巨大的财富。
“几个月的功夫,至多半年。”他在心内盘算:“等我抽出身来……”
他怀着满腹筹划,愈行愈远。
蒋小福抵达唐府时,的确比预计的时间晚一些。
刚走到屋外,就听里面传来哐当一声,不知是砸了什么东西,随后是唐衍文的声音:“滚出去!”
随后,曼娘气冲冲地走出来,低头一抹眼泪,抬眼就见蒋小福和唐府的管事站在面前。她红着眼睛,气势依然汹汹,先是冲管事的低声道:“我就算是个奴婢,也没有这样糟践人的,好好的说了句‘时辰晚了,该吃药了’,哪里说错了吗?不知怎么就犯了他的忌讳,冲我发起火来!”
蒋小福见她委屈得很,还能有条有理地与管事的叫板,很觉新奇,于是一眼不眨地听她控诉。管事的无以应对,只好是苦笑。没等他苦笑完毕,曼娘又瞪了一眼蒋小福,扭头走掉了。蒋小福因为每次见她都要挨瞪,所以习以为常,并不在意。
走进屋内,就见唐衍文站在窗前,一只手撑在桌上,光线从背后照过来,形成朦胧的影子,唐衍文的身形和面容都看不清楚,于是轮廓愈加凸显而瘦削,乍眼看上去,几乎是力不可支的模样。
地上则不出预料摔了一只碗,药汁淌在地上,屋内就满是苦涩的药味了。
见到蒋小福,他往前走了几步。这回离得近了,蒋小福能够看清他的面目——他白着一张脸,嘴角紧抿,是气狠了的样子。
蒋小福心里一跳,面上却是一挑眉:“看我做什么,我可是一下戏就赶过来了!查家楼的掌柜非要纠缠不休,问我明年在不在他那儿唱,又问封箱戏唱什么,我总不能不理!”说着,他理直气壮地走上前,搀扶住唐衍文,又替他抚了扶胸口:“这么冷的天,站窗前吹风?你可真不要命了,上回不就是赏雪赏出来的事儿吗?再说今儿也没下雪呀!现在难受不难受?”
他半是发火,半是埋怨,说个不休。
唐衍文的面色也就一寸寸地缓和过来。
随着蒋小福坐回床上,他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没事。”
喝完重新熬的药,唐衍文对蒋小福道:“这下可好,成药罐子了。”
这药方出自宫里出来的一位老太医,研究许久,斟酌数次,才开出这样一单复杂的药方,其中不乏名贵的药材,需得每日三遍按时按量服用。
蒋小福安慰道:“没事儿,又不是吃不起。”
唐衍文听他胡说八道,勉强一笑:“什么话!”
蒋小福蜷坐在唐衍文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没说几句,不知哪句话又惹了他不高兴。
唐衍文拧着眉头,绷着嘴角,盯着他的神情愈发沉郁:“好啊!之前让你出师和我离京,你就不愿意,现在看我这个样子,更是要有别的打算了!”说到最后,他发起狠来,冲着床沿用力捶打几下,迸发出一句:“我还没死呢!”
“你可真烦人!”蒋小福很感慨地发出了评价,随后轻声道:“你养好病,真要走,我就跟你走,行不行?”
这句话来得毫无预兆,唐衍文一时怔住了。
蒋小福不理他,说完就跳下了床,披上衣裳往外走。
身后传来唐衍文的声音:“你去哪儿?”
“茅厕!”
头也不回地溜出来,蒋小福并未走远,只绕到堂屋里坐着——陪唐衍文聊了这么一会儿,他真是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很快就感到心神俱疲,不得不找个借口遁走。
垂首坐在椅子上,他累得一动也不想动。
现在的唐衍文简直有些像当初的自己,而他反而尽量收敛脾气,只差好言软语了。想到此,蒋小福自嘲一笑,发现自己以前确实不大讨人喜欢,这样看来,老头也算是容忍无度了。而现在,报应可不就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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