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沽雪沉默地穿过其中,身上也好似沾染上些森幽的鬼气。
待到得拷刑间,尚亭命人将明逸臣定在桩上,李沽雪便从架子上捞起刑鞭预备把人弄醒。他心里知道,能避开阿月的地方要尽量避开,因此最好由他亲自来审,什么该问,该怎么问,李沽雪心里飞快地盘算。
他手上鞭子凭空一抽,准备叫水泼醒人开审,正在这时,尚亭忽然压着喉咙咳嗽一声。李沽雪慢慢回过身,若无其事笑道:“掌阁有何吩咐?”
尚亭的面孔在这阴郁的狱中愈发显得暗云密布,叫人看不清端倪:“不忙。你先过来,”李沽雪依言搁下手里的刑鞭,行至他近前,又听他道,“问话的小事叫枕鹤去便了,我有话问你。”
一旁枕鹤神色略变,李沽雪却无暇他顾,利索抱拳:“掌阁请问。”
“嗯,”尚亭摊开一张空白笺子,手上簪白笔写了几划,“你如何与此人相识?”
李沽雪顺溜答道:“全然不相识,连他的酒肆属下都未曾踏足过。”
尚亭顿了顿:“全然不识?那他为何要毒害你?”
李沽雪又一抱拳,恳切道:“属下不知,正想一问究竟。”
“唔。”尚亭未置可否,又记下几笔,李沽雪隐约看见“无故”、“存疑”、“待查”几个字。再确切的看不真切,但个中敌意显而易见,李沽雪心中一凛,知道今日恐怕难以善了,尚亭就是为了捉自己的错处。
停下笔,尚亭抬头打量李沽雪几眼,忽然道:“沽雪,你家里有什么人,在我处说了,回去尽早料理了,此事玄殿以外的人或许不必知道。”
枕鹤的神色真正慌乱起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李沽雪看在眼里,却没慌,只是脸上慢慢笑开:“掌阁哪里的话,银货两讫的事有什么可料理的?我还能赖人家几桌花酒钱不成么?”
尚亭凝视着他,许久没说话。李沽雪面上吊儿郎当,心里面则在想,无论如何先将身份掩去。明逸臣对阿月的了解全凭秦国夫人府一纸告示,真实身份不得而知,而枕鹤,李沽雪心中吁出一口气,枕鹤也没有见过阿月,不可能知道阿月是谁。
这时尚亭道:“你的私事我本不该问,你自向你师父禀告罢了。因上你的门,你也算身在案中,人放在这里,我来审,你回罢。”
李沽雪懒散的笑意一敛:“掌阁的意思,这案子我不能问?”
尚亭挥挥手:“你且安心,待问出他与你的仇,我派人告与你便是。”
安心,安个屁的心,李沽雪有些后悔方才没一掌直接把明逸臣打死一了百了。虽然难交代一些——人死在他家里,还有三槐见枯散在一旁,他难免显得更可疑,那总也比现在这情形好。
尚亭找他的麻烦,也很好理解,他这年纪封掌使,与掌殿又亲近,尚亭是他的顶头上司,倍感危机,捉他一二错处遏一遏他的势头,大约是早就暗中派人在盯他,而前一段时间枕鹤正好整日往胜业坊送饭,这就是瞒不住的。因此阿月是无辜受累,李沽雪一口血哽在喉头。他深吸一口气,觉着阿月与他两人真正命途多舛,为什么总是历经险境。
他不可抑制地生出几分疑心:阿月是不是遇上了他才有了这诸多的麻烦。上一回从琉璃岛归来也是为了给他疗伤才经脉透支,如今是来长安寻他,又因他无名殿的出身时刻都处在危险的境地。
胜业坊一方小院,两人能守多少个朝暮。李沽雪听闻临海一带有时会生飓风,飓风,乃八方之风俱也,因其令人怖惧也曰惧风,起时暴雨如注,屋瓦皆飞,海潮大溢,浪高逾丈,毙人畜,毁屋舍,偏偏中心汇聚之地无风无雨,静寂无声。
李沽雪觉得自己的院子便是风暴中侥幸的这一隅。
怎么办呢,静待风平浪静的那一天吗?只是等待吗?把人留在这里,其余的听任发落?李沽雪右手握紧又松开。
这是握剑的手,这手也牵过他,陪他练过剑,给他写过信,抚过他的发,李沽雪深吸一口气。
这手中从没握过认命二字。
他朝尚亭挑了眉:“对不住,尚掌阁,这人恐怕不能交给你。”
第124章 一百二十四·万方多难此登临
“这案子原不是咱们玄殿的职责,此番嫌犯一头栽到咱们手上,我便罢了,尚掌阁是想越过掌殿自作主张?”李沽雪抱臂立在晦暗的地牢中央,满室森然的刑具,门口两座烛台火光黯淡,他的脸上也殊无一丝笑意。
他的意思也很明确:两京事务本不属于玄字阁管辖,明逸臣这案子他们若强自插手,他便罢了,区区一个少掌使往上的路还长,他要上进就上进,且毕竟是嫌犯找上的他;可是尚亭则不同,擅自下令审问,一个说不好治他一个擅权僭越也不算冤枉。李沽雪这少掌使想办案子往上爬或许是想做掌阁,那么敢问尚掌阁你往上爬还能爬哪儿去?当掌殿大人是死了么?
尚亭笔尖一顿,攸地盯住李沽雪。
一旁枕鹤连忙陪笑道:“三槐见枯散这案子搁哪一阁的弟兄头上都是重中之重,都要上心,都要立刻报与掌殿知道。此人在长安接连做下数起大案,下手的人家上下老小无人幸免,被如此丧心病狂的人盯上,任谁也要慌上一慌。且沽雪说他并不认识此人,想要亲耳听一听审问也是情理之中。”
他一番话仿佛是门上的烛光,飘飘悠悠地晃了几晃便湮没在昏黑的地牢之中,没有掀起丝毫光影,该黑的地方还是黑,该暗的地方还是暗。
尚亭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像是一把钩子落在李沽雪身上,李沽雪表面上松松散散站着,实则右手的剑鞘已然嵌进掌中寸余。
半晌,尚亭撂下笔:“情理之中?于情,我未知你言真假,焉知你与人犯不是相互勾结,一朝反目?于理,我位居掌阁,出则督一府,入则达天听。这些都不提,无名殿的规矩,我乃掌阁你乃掌使,我的命令你敢不从?”
这话很重,枕鹤立刻要再劝,李沽雪一口气泯入胸腔,开口道:“我——”
“他不敢。”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廊上传来,苍老但不虚弱,不仅不虚弱反而中气十足,精神矍铄。
李沽雪紧握的手一松,胸口的一团气无声地吐出,单膝跪地:“掌殿。”
“掌殿!”“见过掌殿。”枕鹤和那两名尚亭带来的无名卫也跪下来,尚亭一看,站起身让了桌案后的主位,道:“这么晚掌殿怎么来了。”
韩顷没答,也没叫起,悠悠转到椅子上坐下,翻了翻案上摊开的笺子,道:“老尚啊,载供这样的小事大可叫几个小的去办,也叫他们练练手。”
尚亭称是,又道:“这案子棘手得很,因想着事关重大下官才多问几句。”
韩顷一笑,胡子抖一抖瞥他一眼。那目光也不甚严厉,那笑意甚至可说是亲善,可是尚亭背后蓦地一凉,涔涔的冷汗就冒出来。事关重大,他也知道事关重大,这样的大事,方才枕鹤也说要禀报掌殿,可他第一时间却没派人去找韩顷。他连忙告罪:“是下官心急,因想着宫门已经下钥便未能及时禀告掌殿,请掌殿责罚。”
韩顷抬抬袖子,道:“这是什么罪过,你上哪儿找我去?本座在清心殿陪着下了一晚上的棋,你找陛下要人么?”
清心殿乃是皇帝寝殿,可不是找陛下要人。李沽雪心里一叹,尚亭三两句将底子透了个一干二净:他不仅是没禀告,他是压根儿没想着禀告。但凡派个人稍微跑几趟都还好说,他都能知道韩顷人在宫里,可是他没有,他都没有尝试着找韩顷,连韩顷不在吴记而是进了宫都不知道。
这时韩顷像是刚刚想起来李沽雪他们几个一般,恍然道:“都起来,怎么回事,我方才听着,像是你们谁惹老尚不省心来着,是不是你啊沽雪?”
李沽雪站起来掸掸长袍,笑笑没吱声。
他不吱声,只好是尚亭吱声,尚亭躬着腰向韩顷道:“由于人犯是在李掌使府中被缉,三槐见枯散杀人不留痕,李掌使多少受了惊吓,家中或许还有事要安置,下官便说先让他回去,由下官主审。”
李沽雪心里一咯噔,尚亭话里有话,他府上有什么事须得“安置”?或者说有什么人须得“安置”?他眼风一扫,看见枕鹤神色忐忑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心下明了,尚亭恐怕正是从枕鹤处得知的消息:他府里有人。至于是谁找上的谁,李沽雪暂时不愿多想。
他掌心虚虚一握,才只是升任掌使便这么急着拿自己的错处么。无名卫私自娶妻纳妾都是重罪,抓自己一个现行,尚亭来者不善。李沽雪念头转得飞快,若韩老头问起来他该怎么说。
谁知这时韩顷站起来:“有理,那你便审罢,”他向李沽雪一招手,“你们掌阁是体恤你,走,再不出去今晚就得歇在宫里头。”
说罢不由分说带着李沽雪走出拷刑间,又穿过狭长的走廊,最后出了拘刑司。李沽雪立刻道:“师父,当真交给尚掌阁一个人审么?”
韩顷摇摇头,让他上马跟着:“先出宫。”
待师徒二人策马疾奔出得景风门,韩顷勒缰,原地打马转过头看了李沽雪一眼,在前头缓缓前行,李沽雪跟上去道:“明逸臣一案牵扯甚广,与圣毒教脱不开干系,交给尚掌阁一个人审…我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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