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尽人事知天命,人的天资说到底要看老天爷的脸色。有的人天生根骨绝佳,是练武奇才,丹青一途却十窍通了其九,一窍不通,穆白秋的判官笔有多出神入化,他画出来的画就有多糟糕。
要说判官笔和画笔都是笔,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使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
穆白秋画得不好,他自己也知道,可他是个榆木脑袋,笃信熟能生巧,勤能补拙。因此穆少楼主就经常路过看到貌美之人就邀请人家跟他回去作客,拉回家就给人画画像,每新画一幅,就将房中原本挂的最难看的一幅换下来。
他是为了学画,别人却不信。
他们家云生学宫网罗江南多少才子,每每丹桂放榜,白马嘶风,朱门秉烛,金封堆案,云生学宫不知道要接多少封捷报。这是庙堂上的;江湖人则看的是云生海楼的判官打穴笔。云生海楼弟子的兵械器型似笔,精钢制成,笔头尖细,笔身中间有一圆环,环形套于指上,左右旋转,笔尖可戳刺,笔把可点穴。据说其中佼佼者,一招之内可连点八脉交接之处的八穴,使人顷刻之间毙命,一把判官笔在手,江南横行无忧。
就这副家业,家里的少主人常常勾搭貌美男女回家,他说他只是画画儿,江湖上的人信你个鬼。传的天花乱坠,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穆白秋到处拐人是要研究穴位,有的说他是要练阴邪功法采补,当然更多的还是说穆白秋好色。
李沽雪听的就是这个版本。他一时间眉毛简直要扬到天边儿:这小色鬼打听温偕月干什么?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跟他李爷抢人活腻了么——
随即他反应过来,温偕月不是他的什么人,他没什么资格管温偕月去不去杭州,有人想邀请温偕月去杭州他也没资格生气。
一时间他心气更加不顺。
枕鹤敏感地耸耸鼻子,觉得他这位师兄忽然非常不爽,比方才听说荣升台跑了个东南总管还要不爽。他利落起身就要告辞:“这事儿没影儿,我就多余提。那什么,别的都附在笺子里头,咱们弟兄亲自围的城,那个荣五保准还没出江陵,余下的就交给你了。”
说罢他旋身出了茶肆,几个身位就消失在了人来人往的街角。
这座茶肆就是不见峰下六合县寻常的一家,街边一座茶棚,四五张竹桌,茶小二瞧一位客官先行离去,腿脚还挺快,他就担心剩下的这位没得也遛号,于是跑上前热情道:“哎,客官的茶凉了么?可要添些热的?”
李沽雪攸地偏过头,那小二瞬间被他脸上的煞气惊得连退两步,险些跌一跤,只听这一脸凶相的客官问道:“有没有酒?”
小二惊在原地。长相挺周正的青年人,怎生一张欠债脸,这也罢了,茶肆里讨酒?别是故意找茬。李沽雪见状唇角一勾,扶了一把小二又扔了几枚通宝在桌上,站起身离开。
“爷是茶碗打酒,不在乎。”
傍晚李沽雪提溜着一只白瓷瓶子回不见峰的僧房,温镜正在房后练功。
他也没练刀,也没练剑,手上是一柄树枝子,招式也很奇怪,不甚流畅,一遍一遍地使着同一招。可若说是同一招,每一遍却又仿佛略有些不同,招式走得异常艰涩。最后一回,他足尖一点旋身而起,身形横逸斜出,腕间发力,手中树枝来回一荡,其中灌注的内劲就直直朝李沽雪扫来。
“这么凶?”李沽雪闪身躲过,落在他跟前。温镜看了一眼李沽雪手中的白瓶,将手中的树枝子扔了,疑问地看向他。
李沽雪闪身上前,顺手接了树枝子却没答,又问:“方才那招叫什么?”
温镜停下来,从他手中将那只一尺来高的白瓷瓶接走,嘴里飘出四个字:“春风拂夜。”
“唔,”李沽雪陪着他回房,“我猜这招在你家刀法里该是举刀横劈?你给改了。自己琢磨的?想学剑?”
“嗯。”
李沽雪心中一叹。他早看出温偕月练刀一途已走入死胡同,改练剑实属迷途知返。但他没想到这人没图简单省事,改学一门现成的剑法,而是自己琢磨着将自家刀谱改成剑式。
以他的资质,随便进个一二流的剑派都不是什么难事。即便是顶尖那一档如两仪门,应当都会很乐意收他做弟子。资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嘛,如今半个江湖可都欠着他们扬州白玉楼焚了一本账的人情呢。
他冲温镜呲牙一笑:“行,回头哥哥给你整把好剑。”
温镜哼一声:“我谢谢你。”
说着二人进了房门,温镜摘了这几天一直挂在床头的莲花刀鞘,擦净削根,重又在白瓷瓶里插好。李沽雪定定看着他,忽然说:“荣升台的账本儿为何到了广陵镖局手上,你想不想知道。”
温镜理花枝却没搭这话,只是抬头问道:“你跟进来干什么?”
李沽雪撇过脸:“你就说想不想知道。”
“你知道?”温镜狐疑地望着他。
“我不知道,但现下有个能知道的机会。荣升台的东南总管,眼下就逃窜在金陵城,去捉么。”
温镜更加愕然,李沽雪则被他看得心里烦躁,恨不得立时跑了。房中这青年手中擎着他送的花,身前是他买的瓷瓶儿,一双眼睛虽然带着疑惑但是清明透亮,一点儿阴霾也没有,雪白的下颌…
咳咳!李爷心想,你到底去不去,一句话的事儿,要不是怕你被拐了…
温镜没有犹豫站起身:“我去跟大哥说一声。”
李沽雪心里没来由一喜,面上努力不动声色:“温兄不一道去吗?”
温镜摇摇头:“他应当要回扬州,傅岳舟也想回去。”他想看看能不能找找有没有逃出去的亲眷。这话温镜当时听了,无以安慰,只陪着傅岳舟相对无言,这话他便没有复述给李沽雪。
李沽雪便也没有意会到这一份无言,他煞有介事道:“嗯,应当的。你姐姐和三弟还在扬州,是该回去看看,请令兄代我问个好。”
温镜看着他,眼睛很深,没说话。这怎么了这是?李沽雪摸摸鼻子想了想,试探地问:“你不会还觉着我对你姐姐有意吧?阿月,我指天发誓,我没有。”
温镜哼了一声转身出去。
出去找他哥辞行。
温钰如今却不是那么容易说见就能见。仿佛一夜之间法源寺的粗茶斋饭变出了花儿,不见峰的秋色变成了世所罕见的胜景,白玉楼变出了传世的绝学,温钰变成了什么江湖绝世香饽饽,每家每派客居在此,都要下帖正式请白玉楼这位温小兄弟前去品茗赏景切磋清谈。
幸而今日温钰在自己房中。温镜将金陵之行略略说了一遍,温钰审视他片刻,却没说不许的话,只让他别泄露家里真名,凡事记着防人,竟然十分痛快地放了行。
他看温镜一脸惊讶,挥挥手赶小鸡崽子似的不耐烦道:“你现如今自保足够,我不让你去,你心里总要惦记,不如让你去看看,你便迟早知道家里的好。”
温镜无语:“我有那么贪玩儿么?”
“你,”温钰一指他,哼笑道,“行,你不贪玩,此番将荣升台和广陵镖局的渊源干系好好查明了回来禀我,行了么?快滚。”
温镜很有眼色,他立时就滚,温钰在他屁股后头冷冷补了一句:“旁的话我不说第二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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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茶碗打酒——不在壶
没错,作者会用一些奇奇怪怪的歇后语,歇后语小能手就是我
第33章 三十三·日斜深巷无人迹
温镜立在墙头,轻声问:“此地?前日夜里荣五失踪,就是在此地?”
这儿是金陵富贵人家聚居之地,又不是荒郊野外,说没就没了?该不是在哪家藏起来了吧。
李沽雪明白温镜的疑问,他肯定道:“就是此地。奈何两边儿人家俱已一一查问过,绝没有人家窝藏荣五,不敢也不可能。”
唔。“不敢”是说这些人家和荣升台没关系,不会收留荣五;“不可能”是说李沽雪已经通过某种渠道查验过。李沽雪和他一道连夜赶来,是没这个功夫的,那便是他背后的人,两仪门的人。温镜想,两仪门这么牛批吗,十几家豪宅,一个白天的功夫,说搜完就搜完。
但他也没细想,凝目朝巷中看去。
两人在金陵城东北一条小胡同。说是小胡同,却其实并不很小,路也没有很窄,两架马车或可并行。只是路两侧一边是高宅大院,另一侧是大院高宅,将这条巷子夹在中间,显得格外阴暗幽长。
温镜简直可以想见这里白日里的光景:这巷中前半日投着一边高墙的阴影,后半日朱阳西移,另一侧的阴影又如期而至——左右是照不进这条巷子的。
或朱漆或青石或牙白的高墙间或开有几扇小门,门旁停着送菜运货的板车,甚至远处还有一架泔水车。
他忽然鼻尖一动,悄声问李沽雪:“你闻到了吗?”
李沽雪也悄悄地:“闻到什么?泔水味儿?泥味儿?”
…不是,是一种很奇怪的香味儿。说是香,闻来却并不怡人,那味道很浅很淡,温镜没有闻到过。他再凝神去嗅,却又好像无影无踪,他看看墙内的画阁亭台,心想大约是哪家娘子房中的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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