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钰思索道:“是您告诉他的?”
“是,”裴游风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意,“他下旨诛温氏九族,点名要首犯温擎首级,便是首级到朝那一日我告知于他。”
。这可太狠了,人都死了跑去告诉皇帝,哎呀您杀的可不只是奸臣叛将,还有您亲生儿子呢。温钰深深注视这位医尊,江湖上人人都道裴谷主乃谪仙人,温钰忽然恍悟,这话也有道理,未能太上忘情,因此贬谪。贪嗔痴爱别离,裴游风恐怕永世不许自己参透。
那边厢裴游风则定一定神抽出一叠笺子:“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江湖人用得好将是一柄利刃。这是无名殿历年在江湖上为非作歹之证,你可号召武林围攻吴记,无名卫被牵制,你们的事胜算更大。”
温钰神情一肃:“您将此重任交给我?”白玉楼可振臂一呼,仙医谷一样能,甚至威望更高。
裴游风却道:“再将韩顷构陷温擎将军的事情透出去,你是苦主,你来说才更情真意切。找无名殿寻仇有些鼠辈难免胆寒,临阵退缩可是大忌,若再添一条为忠臣良将平反昭雪,这才师出有名。”他叹道,“江湖么,武学一途上参透天机的人或许不多,但江湖人心魂俱淬过热酒,最不缺侠肝义胆。”
温钰笑起来:“您看清心殿那位不顺眼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罢?”
裴游风跟着笑,温钰一揖至地谢过,裴游风虚抬抬手:“两件,其一,我方才的话别告诉温镜,其二,你尽快把他送来仙医谷。”
第一件温钰点头很痛快,第二件便有些迟疑,裴游风见状哂笑:“我和他爹的恩怨不会迁怒于他,他毕竟是阿挚的儿子。”
温钰称是,又说自己实在是小人之心,还拜托道,到时候行事少不得还要仰仗裴师帮衬,裴游风叫他不必客气:“求之不得。”
温钰笑着摇一摇头:“瞧得出您是真的恨皇帝。”
裴游风面上淡然,未置可否,略拱拱手告辞。
恨?能不恨吗,裴游风一直记得当年自己有多恨。法源寺是天子私库支出去的银子筹建而成,和明面上的皇家寺院紫竹寺一明一暗掌控四境佛家信众,他又是寺里捧出来的国师,全师门的人都叫他遵皇命,皇帝说不许给贵妃解毒,他若擅自解了就是犯淫戒,就是负皇恩,于是啊,他便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温挚死在他眼前。
这与亲手杀了她有何区别?血洗居庸关的旨意是皇帝亲下的,回执呈到朝中那一日,他在清心殿声泪俱下,说自己来迟一步,未能劝住陛下下旨,一条血脉您是亲手斩断,龙椅上景顺帝面无人色,而他心中快意无比。九五至尊,你也尝一尝亲手杀死至亲至爱之人的滋味。
裴游风脚步一顿,至爱么?他从未敢正视自己的这份心思,怎么配。
而后他一笑,又何须思量。她活着的时候是高僧苦游偶在红尘一隅瞥见的一株青荷,他只是驻足。她凋零了,花瓣化成灰,仿佛一齐将佛祖的莲台化了去,他再看不清我佛真颜。还俗,不是破淫戒,裴游风其实是破了不妄语。非是心想而说皆是妄语,温挚死后,和尚苦游每一个晨昏诵出的每一句经文皆成妄语,再难修佛。
再而后开仙医谷,救了无数的人,终究救不回那个他曾经最想救的人。
那么眼下这个呢?裴游风又加快步伐,他还有要事布置了心腹门人去做。他没有告诉温钰,是怕予他们不该有的期望,到时候落得一场空太过残忍。其实温镜的毒还有法子,只是要寻一味药,一味云梦豆蔻,这些年他一直云游云游,在云游什么?便是在寻这一味药。
难是难了些,不过有志者事竟成,从前佛未渡我,难道会负我第二次?裴游风想,经筒转过生和死,总该轮到我心愿得偿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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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李沽雪当完值从清心殿出来,腊月寒风一吹愣是吹了他一个激灵。幞头帽捏在手上,李沽雪头心顶上一凉,抬头一看,暮色初临,外头却是不知何时飘起了雪,几片格外闹腾的雪花飞进宫里连成一片的回廊,落在了李爷脑袋上。
他哂笑两声,招呼几个下衙的同僚一齐出宫。
无名卫皇权特许在内皇城可跑马可配兵,且逢人不必下马不必见拜,李沽雪领着一帮无名卫一路纵马,几人玄底银纹的制袍猎猎作响,马蹄踏在呼啸的北风里,也踏在宫城积了薄薄一层的新雪上。几人从左骁卫出来走安上门街,预备东出景风门,其中一人抱怨道:“景风门就忒远,耽误兄弟回家烤火!”
另一卫笑道:“怎地,你还想横穿东宫不成?”哥几个都是在殿里拘着站了大半日,此时都活泛起来。
“呵!穿就穿了又怎地!”
“也就趁着如今东宫空着,来日郦王爷住进去,看你还敢打东宫横街的主意!”
又一人嘿嘿一笑:“要我说回家烤火有什么趣,不如到清宵梦月楼烤火。”
李沽雪一直在前头听着没言语,此时手底下缰一紧,座下骢马引颈一嘶疾奔间打了个响鼻,他食指伸在身侧朝后一晃:“东宫的顽笑少开。”几人神情一凛连忙称是,却听李沽雪又道,“不过去哪烤火爷管你们。”
管你们的,那就是不管。
“啊,梦月楼的箫序姑娘可有日子没去听她的琴了。”
“哎,不拘哪位,给兄弟温一盅白玉春晓就行。”
闻言李沽雪被勾起些思绪,白玉春晓就是春湖酿,酿酒的人…这时有个年轻的无名卫伸出脑袋,小心翼翼地问:“李掌阁,你今日来么?”
另一个跟李沽雪日久的胆子大些,“嗐”了一声:“别别,别叫他,他一来往里头一坐脸色跟奔丧似的,还要霸着箫序姑娘给他一人儿弹琴,没劲极了!”
“嘿嘿,”又有人加入花搅他们李掌阁的行列,“老李家里有了人,啊,管得严着呐!”
李沽雪心想要真是这样那倒好了,他脸上笑笑没言语。
不过今日李掌阁也不知是福星附体还是撞上黄道吉日,心想的事竟然都能成。
景风门外天地白茫茫一片,内皇城的城墙,从墙根往外百尺之地都是皇城地界,既无房舍也无商肆,寻常百姓也不到这里来,可今日景风门外却站了一名打着伞的男子。他擎一把素色小皮纸蝙式伞,身上裹着一件银鼠皮大氅,那件皮氅或许不太衬他的身量,总让人觉着是不是衣匠给做大了,伸在外头握着伞柄的手并一截腕子极清瘦,他站在正路旁风口上,很是打眼。
李沽雪这头领着人眼见前头宫门戍卫近在咫尺,也不下马,只撩开氅袍一角露出无名殿的腰牌,行马疾奔,毫不缓速就要出宫。
刚刚穿过高拱宽门他却忽地勒住马,不是,路边那谁?身形怎的如此眼熟?他想的是温镜在这里做什么?奉诏入宫么?这个点了也不应该啊。
过得片刻,李沽雪脑中一点一点复苏,一点一点雀跃,终于敢奢想一个念头:他是来寻我的么?
第264章 二百六十四·好风酒煖貂裘轻
身后几个无名卫不明所以跟着停下,却见他们头儿只盯着路边一人猛瞧。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胆子大些的那个打马上前清一清嗓子:“你是什么人?皇城四周严禁设摊游逛,若无要事赶紧哪儿来的回哪儿——”
“——去。”却是温镜移开罗伞一角,露出小半截脸,无名卫当中没有人看过温镜的脸,但不妨碍他们明白美丑,这个无名卫放缓语气,“请问阁下在此逗留所为何事?”
夏日清塘的伞面下传来一道男声:“雪天风寒,我来迎你们李掌阁归家。”
他声音不大语速也不急,端的清质金声,说着他又松开前襟,露出抱在怀中的一件衣裳来。
“喔——”“哦!”“今儿是天冷——”“原来是送衣裳的!”李沽雪拨开胡乱搭话的下属,滑下马来几步握住温镜撑伞的手,眼睛里几乎要迸出亮光:“你怎来了?”
温镜索性将伞往他掌心里一塞,取过腰间一只青瓷酒盅,那酒盅外头包有一只锦棉托可以保温,因此那瓷盅递到李沽雪手里时透出温热的触感。
见两个人毫不避讳又是摸手又是低语,身后几个小子闹得更欢,李沽雪理智知道该把他们打发走,温镜脸皮薄,可是他三魂七魄叫“温镜在宫门口迎他”这事撩拨得早不知还剩多少,只直愣愣地问:“这是?”
温镜只道:“春湖酿,在家热好的,你先暖和暖和,”他就着李沽雪的手给扭开桃木塞,也不催促,又随意抬手拂过他发间,“怎么落了雪还是不戴幞帽?都沾湿了。”
李沽雪感觉身上四肢百骸温度飙升,尤其是胸口,一团热气蒸得他快飘起来。他想,今儿什么日子,抿一口春湖酿,险些没给自己呛住。紧接着他又看见温镜退开半步,将一直捂在怀中的衣裳一抖,却是另一件黑羽大氅,披到了他肩头,一面又细致地贴着他的胸口系衣带。李沽雪只觉得手脚似乎是没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温度,一下子忘记该怎么动似的,他就这么看着温镜亲为他撑伞,亲为他奉酒,又亲手为他披一件衣裳。
又听温镜道:“雪天路不好走,带我一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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