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睡意上来,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周身忽然袭来一股冷冽的、与夏日格格不入的气息。
“谢离?”郗真睁眼,眼前却被蒙了一层黑布。
“嗯。”他身后传来谢离的声音,懒散的,还带着些眷恋。
今晚的谢离有些温柔,他与郗真温存了一会儿,静谧的气息流淌在两人之间。
“谢离啊谢离,”郗真眯着眼,哼哼道:“你就做个鬼挺好的。只要你不消失,我真的一辈子跟你。”
谢离没说话,只是亲了亲郗真的后颈。
“但是你不要做人,”郗真道:“你要还是人,我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谢离垂眸,看向怀中的郗真。他怀疑谢离没有死,谢离知道,他已经起疑心了。
郗真等了两日,没等来太子的贬谪旨意,反而收到了家中来信。
这是郗缙亲笔信,信中问候了郗真近况,又说因为先前蔡氏被抄之事,郗家近来被世家孤立,前段时间汝南叶家更是明目张胆的欺到了郗家眼皮子底下。不过眼下这些事情都被摆平了,郗缙告诉郗真,世家的态度不重要,郗氏的靠山是重明太子,是当今陛下,与世家为敌是必然的事情。
郗缙还交代郗真,家里的情况不好,郗真在长安也要小心,防备世家,谨慎行事。
郗真看完信,心情有些沉重。他拿起笔,却不知道要怎么写回信。
正当他犹豫之时,郗山敲门进来,道:“少主,东宫来人了。”
郗真心里一跳,放下笔起身。
来人是汤致,他不是带着贬谪旨意来的,反倒送来了几盆芙蓉。
郗真一身素裳,外披黑纱,连衣服也没有换。汤致见状,非但没有不满,反而笑着迎上来,道:“这是宫中新栽培的几样芙蓉,太子殿下特地让老奴给大人送来。殿下说他行事荒唐,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勿怪。”
郗真心中憋着的一股郁气缓缓呼出,面上勾起一个笑,道:“殿下言重了。”
果然太子殿下不会真的将自己贬谪,郗真心想,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过了这一关,以后也无后顾之忧了。
郗真看了两眼芙蓉花,笑道:“不知太子殿下明日可方便,我想去东宫向太子殿下谢恩。”
汤致道:“自然方便。”
两人说定,于是郗真照旧每日到东宫上职,重明太子也好似不记得他从前说过的荒唐之语。
那一日下起了雨,郗真给重明太子讲完学之后,雨还没有停。他望着外头的天色,想起郗缙的家书,一时有些惆怅。
“蔡氏已经判了。”重明太子忽然道。
郗真闻声望过来,屏风后头,重明太子拿着香盒,往香炉里加沉水香。
“陛下从蔡家抄出来数不清的金银米粮,比国库三年的税收还要多。”
郗真算了算,很快得知这是多大的一笔钱。
相比重明太子和郗真,陛下的心情更加复杂,他真没见过这么些钱,相比之下,他卖身选妃的那些钱根本微不足道。
“这些钱,一部分填补军费,一部分收入国库,还有一部分要买良种预备下一季耕种。”重明太子道:“今春有些地方遭了灾,虽然发了救济粮,可是到了冬天,还得让他们自行耕种才是。”
郗真想了想,问道:“向谁买?”
“除了世家,还能有谁?”
郗真摇摇头,“世家不会卖的,他们的一草一木都藏得严实,何况是良种这样的东西。”
重明太子看向郗真,“孤向父皇提议,向郗家买。”
郗真一愣,随即意识到这是件双赢的事情,陛下得了良种,郗家则得到了陛下的支持。
有陛下的支持,郗家的处境会好很多,另一方面,郗家也是个例子,顺陛下者昌,逆陛下者亡。
郗真勾起嘴角,道:“我也正有一件事情想同殿下说。”
重明太子抬眼,“说。”
“臣请殿下上书,丈量全国土地,彻查世家土地兼并之事。”
土地是百姓的命,也是世家的根基,唯有丈量土地,均分与民,才是对世家最大的打击。
郗真挑着眉,眼中熠熠生辉。重明太子愿意给郗家体面,他当然也愿意投桃报李。况且,只有尽快表现出自己的能力,成为重明太子身边不可或缺的人物,他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不会如先前一般,任重明太子赏赐或贬谪。
重明太子没说话,厅下的郗真神采飞扬,通身仿佛发着光。重明太子看着他,一时竟有些恍惚。
作者有话说:
郗真:努力奋斗搞事业!
谢离:老婆贴贴
第37章
细雨霖霖,落进潺潺流水里,锦鲤从花藤的叶子下跃出水面,溅出一小片水花。
郗真跪坐在席间,侃侃而谈,“天下陷入战乱数十年,百姓们流离失所,多数土地都流落到世家手里。如今战乱初平,正是该休养生息,恢复民生的时候。可是百姓手里没有地,拿什么来休养生息?”
屏风之后,重明太子挽起衣袖,泡茶的动作行云流水。他端起一盏茶,身边的汤致接过,绕到屏风外面,送到郗真几上。
郗真顿了顿,道:“多谢殿下。”
“说的有理,”重明太子道:“可是很难。”
“难也要做!”郗真斩钉截铁道:“执掌天下之权,岂能与世家共享!”
话音落下,殿外进来一个小太监,在重明太子身边耳语了几句。
郗真看向重明太子,太子道:“今晨早朝陛下提起了分地与民的事,朝堂之上掀起轩然大波,众臣激愤。”
郗真眉头微皱,道:“我猜到了,会有很多大臣反对陛下。”
“不是许多,”重明太子道:“是全部。”
郗真一愣,随即意识到这代表了什么。
重明太子叫小太监回话,那小太监道:“陛下甫一开口,诸位大臣便纷纷反对。有弹劾殿下,说殿下年轻,行事轻狂不堪大用的,也有说天下初定,不宜惹是生非的。还有人说陛下此举是抢夺民财,连蔡氏之事都是有益构陷,目的就是为了蔡家的家财。”
“之后,有大臣请陛下收回成命。一时朝堂上的文武百官都跪下了,一个站着的都没有。”小太监没说燕帝作何反应,但若是换了郗真是燕帝,恐怕他的心情也不会太好。
“这件事不成了,”郗真沉吟片刻道:“至少现在不成了。”
重明太子摆手叫小太监下去,神色自若,不见任何焦急惊讶之色。
郗真望向他,“殿下似乎并不生气,是早猜到了这样的结果?”
重明太子道:“孤只是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窗外细雨不断,殿内重明太子煮水烹茶,一举一动轻缓自如。郗真看着他,心中的烦躁渐渐褪去,道:“此事虽不成,但也不是全然没有用处,可以以此为由头,使个声东击西之计。”
重明太子倾倒茶汤,道:“说来听听。”
郗真便道:“如今陛下的困境,是朝中无可用之人,满朝文武几乎全部出身世家。陛下尽管手握兵权,也处处为人掣肘。”
重明太子摇晃着茶杯,“你的意思是,往朝中添一些出身寒门的官员。”
“是。”郗真道:“趁着他们现在的目光都在均分土地之上,我们可以往六部填一些不是世家出身的人,日后也好为殿下助力。”
“说得轻巧,”重明太子道:“世家子弟天然有用不完的资源,寒门子弟如何可比?”
郗真笑了笑,道:“殿下莫不是忘了我的出身?”
重明太子抬眼看向郗真,郗真笑道:“九嶷山每一代上百弟子,不是只有一个嫡传可用。剩下的那些人里不乏真材实料,胸有沟壑之人。更重要的是,他们大多出身寒门,无父无母,与世家毫无干系。”
郗真直视着重明太子,“只要殿下给个机会,他们都能为殿下所用。”
郗真的想法与重明太子想的差不多。九嶷山那么多弟子,总不能只因为输了大比便要一辈子老死山上吧。
重明太子点点头,道:“可行。”
郗真神色一喜,道:“那我现在就去安排。”
“对了,”郗真想起一件事,道:“还请殿下赐一张手书,便于微臣行事。”
重明太子点点头,命人将茶具撤了,摆上笔墨纸砚。太子殿下右手执笔,笔尖沾满了墨水,落在漂亮的澄心纸上。
不多会儿,汤致捧着重明太子亲笔写的书信出来,郗真接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是不一样的字迹,郗真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过去。太子是右手执笔,字迹与谢离完全不同。
一封书信,他看得格外久。重明太子也不催他,只隔着屏风,静静地注视着他。
半晌,郗真收起了书信,行了礼离开了。
陛下又一次在朝中提起均分土地之事,众人依旧义愤填膺。陛下见此,只得将此事作罢,另提选拔官员之事。
陛下愿意在均分土地之事上让步,世家自然也不会逼人太甚,同意陛下选拔官员入朝。他们将其视为对陛下的补偿,允许年轻士子入朝,给予六品以下的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