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公主是九嶷山最优秀的一位嫡传弟子,饶是如此,她也没法挽救大厦将倾的王朝。当她从九嶷山回到宫中,看见大周最尊贵的女人们如尘泥一般被人践踏,她心中是何滋味?
重明太子对从前的事情知之甚少,他只知道,万年公主最后只来得及救下年幼的妹妹长安公主。她们姐妹二人在乱世中颠簸了一段时间之后,万年公主嫁给了当初的农夫,后来的燕帝。
贵妃沉默片刻,道:“姐姐唯一的心愿便是让天下太平,四海归心。重明,你是姐姐唯一的血脉,你当继承姐姐的意志,不为儿女私情所动。”
她看着重明太子,“那郗家小儿自恃貌美,随性所欲地玩弄感情,根本不会交付真心。他不是真心喜欢你,你也不该与他有什么纠葛。”
重明太子面色微沉,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贵妃继续道:“我知道你们又见面了,他如今对你倒也是百依百顺。可是他顺服的,是未来会继承大统的太子,是生杀予夺尽在掌中的君上,而不是九嶷山上的谢离。重明,倘若你不是太子,甚至你不是得宠的太子,你说他会不会抛弃你第二次?”
重明太子没有说话,一双眼眸如幽井深潭。贵妃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热茶,眼中是稳操胜券的笑。
郗真有了官职,每日需要到东宫点卯。重明太子不再强迫他穿红袍,因为他的官服就是漆红纱袖衫,金玉顶冠。
他来东宫那一日,东宫上下的宫女太监都在偷看他,看这个容貌仪态不输太子的人。
郗真走进偏厅,迎面又见一架屏风。他心里嘀咕,心说多金贵的一张脸,死活不让人看。
重明太子坐在屏风后头,仪态懒散。从郗真见他,他就没有端坐着的时候,或是倚着迎枕,或是把玩酒杯,一派玩世不恭地模样。
反倒是郗真,每每见了他,都要正襟危坐。他端坐着看懒散的重明太子,心里就很不平衡。
不知道当初谢离看坐着跟没骨头似的郗真,心里在想什么。
郗真跑了会神儿,听见面前的重明太子叫他。
郗真抬眼问道:“太子有何吩咐?”
重明太子叫了他的名字,却又不说话了,只隔着屏风看他。
郗真不明所以,“殿下?”
重明太子想了想,问道:“你知道先皇后吗?”
郗真道:“是殿下的生母端圣皇后?”
重明太子点点头,“她也是九嶷山出来的,是九嶷山上一任的嫡传弟子。”
郗真愣了愣,这个他却不知道。
“她与父皇相识于微末,后来辅佐父皇成就一番事业。他们二人更是伉俪情深,相互扶持。母后去后多年,父皇都不肯续弦。”重明太子看着郗真,“你有没有想过,同端圣皇后一样?”
郗真愣了愣,斟酌着道:“我自然是希望能辅佐殿下,为殿下鞠躬尽瘁。”
“孤说的不是这个。”重明太子目光沉沉地望着郗真。
郗真抿了抿唇,“恕微臣愚钝。”
重明太子端详着郗真,忽然道:“孤能让你做三品大臣,也能将你一贬三千里。”
他语带警告,道:“郗公子,不要装傻。”
郗真咬牙,道:“殿下行事如此随心所欲,就不怕御史台弹劾吗?”
重明太子勾起嘴角,“随他们去。”
郗真心中恨恨,怎么就让这么个人做了太子,这大燕王朝,怕不是要跟秦朝一样,二世而亡了!
重明太子步步紧逼,郗真只是沉默不语。这份沉默并不令太子生气,反而让他安心,好像一份沉默就足以证明郗真对谢离的爱了。
“殿下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郗真终于开口,他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般,满脸为难,“蒙殿下爱重,郗真愧不敢当。只是我早前曾与人定下生死之约,后来他不幸蒙难,我自然要为他守孝,便是改换门庭,也得等上三年。不然先夫魂灵不安,夜夜纠缠。”
郗真说罢,自觉高明。三年之约,糊弄了谢离不算,这会儿竟然还能拿来糊弄重明太子,真是一箭双雕。
重明太子透过屏风,看着故作哀伤的郗真,面上笑意愈冷,“一个死了的人,怕什么。今夜你就歇在东宫,我看哪门子的孤魂野鬼敢动你。”
作者有话说:
谢离: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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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六月的天儿,殿外的知了叫得正欢,一声接一声,尖锐的声音扰的人心烦。郗真跪坐在席间,眉眼透着肉眼可见的焦灼。
重明太子真是不按常理出牌,说出的话叫郗真哑口无言。他总不能真应下来歇在东宫,可此时拒绝未免显得先前的话是胡编乱造的了。
郗真抿着嘴,迫切地思考着该说什么话。
重明太子看着他这副模样,十分不客气地冷笑了一声。他垂下眼,声音冷淡,“继续念书吧。”
郗真身形一松,道:“是。”
他这太子宾客目前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每日只用来东宫点卯,与重明太子隔着屏风,念书给他听。
晌午之时,郗真留在东宫用饭,他一个人,待在偏厅。汤致领着奉膳太监,抬着红漆食盒进来,将餐食一样一样端上桌。
当今陛下崇尚节俭,加之世家垄断严重,书籍纸张,乃至一个膳食方子都藏得严实。故而天家尊贵是尊贵,生活却不比世家精致。
郗真一面用饭一面感叹道,皇权与世家之争,便在这细枝末节出体现出来了。
用过饭,郗真稍稍坐了会儿,喝了两口茶,便继续回到花厅,继续给太子讲书。
按照郗真的习惯,午后他是要午睡一会儿的。可这里是东宫,他又是第一天当值,免不了谨慎些,打着精神讲学。
比起他的严阵以待,重明太子就自在多了,他先在榻上坐着饮茶,过后又摆弄着窗边的花瓶,不多会儿走下来,往香炉里撒了些香料。
清淡的熏香合着晦涩难懂的《资治通鉴》,郗真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
恍惚间,重明太子似乎开口说话了,他在屏风后面,专注的看着郗真,道:“你若困了,就先去歇一歇。”
郗真可不愿意歇在东宫,但是他眼皮子越来越沉,觉得自己好像是拒绝了,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发出声音。
东宫后殿,汤致领着一群小太监在树下粘知了,动作静悄悄的,一点脚步声都不闻。
微风吹进屋子里,吹起轻纱微晃。金灿灿的阳光透过宣纸窗子,落在榻上的郗真身上,他的侧脸精致,眼睫上跳动着光尘。郗真阖着眼,四肢舒展身段修长,仿佛是生来就住在这雕梁画栋,膏粱锦绣里的人。
郗真的眼皮颤了颤,缓慢地睁开了眼。他刚睡醒,还有些迷糊,揉着脑袋坐起身。
有什么东西从窗边掉在了郗真手边,郗真捡起来一看,是一支粉白的芙蓉花,花心微黄,内瓣透着柔嫩的红。
郗真只看了一眼,面色一下子变了。
他从榻上下来,撩起纱帐,绕过屏风,去寻重明太子。
这是东宫后殿的东厢房,郗真走到门边,一眼便看见廊下站着一个人。那人长身玉立,脊背挺拔,身上穿着玄金交织的长袍,头戴金玉流苏的头冠,修长的手指在太阳下仿佛发着光。他手中撒下褐色的鱼食,引得流水中的金鱼争相抢夺。
郗真不知道怎么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他皱着眉,看着那人的背影,迫切地想看看他的真容。
郗真向他走了一步。
端着东西的汤致从回廊那边走来,道:“郗大人,您醒了?”
那悠闲喂鱼的人微微偏了偏头,却无法让人看清他的面容。
汤致走到郗真身边,道:“郗大人,既然你醒了,那咱还回花厅去?”
郗真心中一阵失落,愣愣地点点头,同汤致一块往花厅去了。
他跪坐在席间,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重明太子走到屏风后坐下,看着发呆的郗真,问道:“郗大人很喜欢这支芙蓉花?”
郗真一愣,他这才发觉手中还攥着那支芙蓉花。
“我,”郗真道:“算是喜欢吧。”
“喜欢就是喜欢,什么叫算是喜欢?”重明太子问道。
郗真轻轻呼出一口气,道:“原来是喜欢的,后来觉得心里愧疚。愧疚得久了,就不想再看见,也就称不上喜欢了。”
重明太子凝望着郗真,没问为什么愧疚,只道:“这喜欢好生凉薄。”
郗真兀自愣了一会儿,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殿下,先前殿下问我的话,我已经有答案了。”
重明太子眼眸微动,看着郗真。
“承蒙太子抬爱,可郗真是一定要辜负的了。”郗真道:“若太子执意贬谪,郗真也无话可说。”
他这会儿说这话,不是因为愧疚、哀伤或者害怕,他只是平静地、明确地拒绝了太子。
他真是一个复杂的人,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会因为一个恍惚的背影做出堪称功亏一篑的事情。
郗真起身告辞,离开了东宫。
入夜了,初夏的夜晚还有凉爽的晚风。郗真开了窗,侧着身枕着枕头,不知道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