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这戒尺是什么材质做的,与书案相触竟是一声脆响,把元溪吓得一激灵。
我明明没有用力啊!
严鹤仪清了清嗓子,用他认为的平生最温柔的声音道:“我带你去桃花林,好不好?”
元溪眼珠一转,嘴角的笑意藏不住:“嗯,好!”
被元溪拽着袖子往外走时,严鹤仪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又上了这个小坏蛋的当了。
路上,元溪脚步轻快,还轻轻哼着歌,“哥哥,桃花好吃吗?跟槐花比呢?”
原来他是惦记着吃。
严鹤仪浅笑着答道:“不甜,生吃不如槐花,但可以酿酒,酿桃花米酒。”
元溪听了这话,便求着严鹤仪给他做,中途回家拿了个大背篓过来,准备摘桃花。
沿着河边走,抬眼便看到一片红云,桃花果然开得正盛。
平安村人不多,村子却很大,村里有许多花木林子,这片桃花林因在边缘,便格外大些,足比元溪之前去的枇杷林要大上一倍。
地上已落了一层花瓣,微风吹过,仍有花瓣在不断地落着。
天上无云,地上却有雨,桃花雨。
元溪看得有些痴了,拉着严鹤仪在桃花林里穿梭着,还不时地压下一枝花来嗅一嗅。
唔,也不如槐花香。
这惜花爱花之人赏够了花,便开始摘了,还专挑花瓣无损又大朵的摘。
严鹤仪的语气有些无奈:“人家见花美,都会驻足观赏,或仔细摘几支插于瓶中,我家元溪却想着这花儿如何好吃,真是比猫儿还馋。”
他家的元溪扮了个夸张的鬼脸,摘下几片花瓣来便往嘴里塞。
“不甜,入口略有些涩,但仔细品味,似有一股清香。”
其实,他觉得这花并不好吃,但因着面子,还是认真地胡说了一通。
严鹤仪见他又往嘴里塞了几瓣,急忙制止道:“桃花虽无毒,多食却会伤脾胃,再吃下去要拉肚子的。”
元溪嘴里含着花瓣,嚼也不是,不嚼也不是,呆愣了片刻,才转身吐了出去。
“哥哥,我好像中毒了。”
严鹤仪揉了揉他的脑袋:“放心,桃花无毒,你只食了几瓣,无碍的。”
元溪捂着肚子,一脸痛苦状:“可是我肚子突然有些难受,你不是说食桃花伤脾胃么?我受伤了,伤脾胃了。”
说完,他就蹲了下去,严鹤仪有些慌了,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肚子,柔声道:“真的难受么?慢慢起来,我带你去医馆。”
严鹤仪去扶元溪,元溪却用力往下缩,扁着嘴道:“哥哥,不用去医馆,只是有一点难受,一会就好了。”
他仍是不放心,反复问了好几遍,元溪都说没事,只是身上突然没力气,所以蹲下了。
“哥哥,桃花摘得差不多了,咱们回家吧。”
严鹤仪这下明白了,小祖宗这是自己不想走路,耍赖想让他背。
也不知是不是严鹤仪想改变自己在元溪心里的形象,还是他太过于心软,总之,这次又让元溪得逞了。
西边红霞已经满天了,日头却仍磨磨蹭蹭地不舍得落下。
严鹤仪把斗笠扣在元溪脑袋上,轻松地背起他。
元溪带着宽大的斗笠,背上是装满桃花的竹篓。
即使在人家背上,元溪也没有片刻安静,摇头晃脑地四下张望着,还时不时地伸出手来,去够树上刚结出的野果子。
两人身后,日头晃悠了半天,终于落下了。
——
晨起,严鹤仪吃完早饭,便到厨房去做桃花酒,元溪觉着稀奇,也跟到了厨房。
糯米已足足泡了一夜,微微有些涨了,沥出来在清水里洗干净,然后用笼布隔着放在蒸屉里,并用擀面杖在中间戳一个洞。
冷水上锅蒸足两刻,然后在大木盘子里摊开晾着,木盘一定要是无水无油、绝对干净的,这样酿出的酒才不会有怪味道。
严鹤仪做这些时,元溪已将昨日摘的桃花清洗干净,正铺开晾着了。
桃花完全晾干水分之后,掺到晾凉的糯米里拌匀,再撒入些酒曲,完全混合之后,取一无水无油的白瓷坛子,将掺了桃花的糯米放进去,置于阴凉处发酵。
严鹤仪裁了一个纸片,在上面写上「桃花酒」三个字,元溪也沾了些墨,画了朵歪歪扭扭的桃花。
踮脚将坛子放到厨房高处的木架子上,严鹤仪又给元溪说了些酿酒的常识,说这桃花酒要等上一个多月才可以尝到,元溪却似是被勾起了馋虫,嚷着要喝酒。
傍晚私塾散学之后,饭桌上元溪又提起了这事,直说自己「家中习惯饮酒」、「爹娘从小便教我品酒」云云,严鹤仪拗不过他,在厨房架子上桃花酒的旁边,取下了另一个白瓷坛子。
坛子打开,香气扑鼻,坛上仍有三字,为「青梅酒」。
“这是去岁春末时泡的,如今正好喝,便给你尝尝吧。”
家中也没有专门的酒盅,便倒在了小瓷碗里,两碗琥珀色的青梅酒。
还未入口,便是淡淡的青梅香气,入口之后,酸中有甜,果香浓郁。
元溪微眯着眼,细细品味着,并适时地奉承道:“哥哥酿的这青梅酒真是妙绝!”
严鹤仪见他这样,倒真有几分信了他从小饮酒这样的话,也拿起面前的小瓷碗尝了一口。
他又信了元溪方才青梅酒妙绝这样的话。
“哥哥可会行酒令?”
严鹤仪答:“雅令么?倒是会一些。”
元溪摆了摆手:“雅令有什么好玩的,饮酒本是乐事,却还要挖空心思地引经据典、遣词造句,没意思,咱们行通令,划拳会么?十五二十?”
严鹤仪摇了摇头,似乎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元溪倒是来了兴致:“握拳为十,开指为五,行令时喊「十五二十」,并在后面接上自己想喊的数字,可以是五、十、十五、二十,比如喊「十五二十十五」。”
“喊数之时,双手伸出,手上比划的数字不能与自己口中所喊的相同,若相同,则为负,需饮酒一盏...一碗。”
“哥哥明白了么?”
严鹤仪莞尔:“明白了,不过,小行几把即可,若饮太多,你又要嚷着腹痛了。”
第13章 青梅酒
南国人平日里喝米酒和果酒比较多,什么青梅酒、桂花酒之类的,再讲究一些便给这些酒取个好听的名字,比如「秋月白」、「远山青」云云,度数不高,喝得就是个雅致,不比北国人,常爱饮辛辣的高粱酒。
严鹤仪是个地道的南国人,平日不常饮酒,只在某些特殊的节日里,才会浅尝上一两盏来应景,按理说酒量本该是不好的。
直到一次村里办喜宴,几个汉子拉着严鹤仪劝酒,他原不想喝,却被那句「书生只会读书便罢了」给惹到了,硬是把那些汉子都喝倒在地,自那以后,他对自己的酒量才算是有些了解。
确切地说,是颇有些睥睨众人——至少是平安村众人的架势。
青梅酒斟满,严鹤仪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十五二十十五!”
“十五二十二十!”
“......”
元溪负,爽快地歪了歪头,仰面饮尽碗中的青梅酒。
严鹤仪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这样有欺负学生之嫌,便温声宽慰道:“无妨,游戏罢了,不必太认真,慢些喝。”
语罢,他又拿出个干净帕子,轻轻帮元溪揩了揩流到下巴的青梅酒。
元溪抱起坛子给自己斟了一碗,然后狡黠一笑,朗声道:“再来!”
“十五二十二十!”
“十五二十五!”
“......”
严鹤仪负,饮青梅酒一碗。
再来,元溪动作极快,严鹤仪也不想落了下乘,跟着加快了速度。
这一次僵持了好几轮,严鹤仪手型没跟上,嘴里喊着「十五二十十五」,左手出了拳,右手手掌没打开,只伸出了三根指头。
他干脆地仰头饮酒,面色却没有方才那么松弛了。
元溪似是察觉了严鹤仪微妙的表情变化,悄悄吐了吐舌:“无妨,游戏罢了。”
严鹤仪卷起袖子,露出了一段壮实的小臂:“再来!”
“十五二十十五!”
“十五二十二十!”
严鹤仪大约是不太会做十五的手型,每次两只手都像是互相干扰一般,无法各自为政,但他做学问时的那股执拗劲儿又出来了,硬是要喊十五。
桌上的蜡烛不知不觉间燃了一半,烛泪滴得煞是凄惨,严鹤仪连饮数碗青梅酒,已然有些醉意了。
坛中酒见底,除了元溪第一把喝的那碗,其余都进了严鹤仪的肚子,他大概也试出了自己的最大酒量——十六两一坛的青梅酒。
也不知是被烛火映的,还是这酒太上头,严鹤仪脸红得似乎要滴下来了,耳朵也红,在烛光里微微有些透明。
元溪有些挪不开眼:严鹤仪饮了酒,嘴角竟盈满了笑意,细长的眼睛微眯着,比平日里的冰块面孔要好看多了。
确切地说,元溪认为此刻的严鹤仪应当是可爱。
严鹤仪把袖子挽得更往上了,抬手道:“再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