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从不说没有根据的话。君随月十有八九是白九的兄长,就算不是,也脱不了干系。”
“就算是真的,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吧?”
“这样啊。”权衡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原来保密得这么好啊,我义父怎么可能知晓,一定是假的吧?”
寒露不说话了。
权衡阴阳怪气完,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寒露:“我去找他是为了救他,明白吗?”
寒露点点头,又想到了一点,疑惑说:“可昭星宫主和剑仙是同辈人,怎么也八十岁了。”
“桑予长了张枯树皮的脸?”
寒露挠挠头,不好意思说:“说来惭愧,我没见过剑仙。我师兄代师收徒,但是师父师兄我都没见上几面,平日教我剑法的是一个教习先生,我小师叔有时候会到他的居所,一来二去我们就熟悉了……”
权衡对她已经麻木了,面无表情说:“谁问你了。”
寒露悻悻然地一低头。他乡遇老乡的欣喜下去了,这姑娘终于后知后觉地担忧起自己的前路,一想到要跟这位爷同去远在玄菟的太白山,心底就有些发憷。
“现在知道怕了?”权衡冷笑一声,“去备马,明日出发。”
寒露抬头看了看天,日还未上三竿。知道有很多人要对小师叔不利后,她有了一点紧迫感,不由得道:“其实我们今天走也是可以的……”
权衡根本没搭理她,扭身往深处的寝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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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地名大多取自唐朝(但也没有很严谨,比如杭州因为变过几次名字而没有用古称),太白山就是长白山在唐朝时候的称呼。但是吉林在唐朝好像没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所以用了汉朝的。
第39章 君身三重雪(四)
十年前,三月十三。大雪披山。
响晴的日,山巅镀着一层金线。山道边松树簌簌落雪,石阶积着厚厚的白绒,山外山的弟子正在清理路上的积雪,扫帚与雪面摩擦出很响亮的沙声。
桑予坐在二层回廊喝茶。这里视野很好,天空蓝得纯粹,从他的视角看出去,能看到院墙栽种的梅树,枝头探过院墙向外招展。
回廊三面开阔,寒风瑟瑟,茶很快就散了热气,他一饮而尽,而后将茶杯握在手里,望着天际出神。
直到有人伸手提了茶几上的紫砂壶,往他的茶杯里注了水:“如此牛饮,真不懂雅致。”
桑予不看这个突然出现在身侧的人,问:“你来做什么?”
“来见见你嘛。”对方笑眯眯的,提着壶自己拿了个茶杯,然后悠哉地给自己倾茶。他肤色白净,看上去格外年轻,生一双狐狸眼,左眼尾有一颗小痣,像是溅上的碎墨,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触摸,看能否擦净了。
桑予没理他,水声潺潺里,听见他问道:“太白山真冷,是不是?”
他没有必要问桑予这样一个问题。桑予扭头,看向他询问的对象,只见那是个少年,站在不远处,枯草般的头发扎了个马尾,背对着他们,苍白后颈上有一道很久远的伤痕。
少年并没有看他,而是看院中的梅树、院外的山路,看路上的雪、看雪下的松,看得很认真,并不打算回应他。
问问题的人并没有得到答案,倒是不在意,摇摇头呷一口茶,装模作样喟叹道:“好茶。”
“山脚农户家里的茶,味道发苦,量太多了,我们根本喝不完,”桑予面无表情地拆他的台,“你若喜欢,带一麻袋回东海。”
这人脸皮恁厚,被当场拆穿也神色不变,仍旧笑吟吟的:“没想到剑仙过得这般清苦,是君某人唐突了,莫怪莫怪。”
剑仙道:“你吃错药了?”
“哈哈,剑仙真会说笑……”
“说吧君随月,”桑予看见他就仿佛看见了“无事献殷勤”的大字,已经见怪不怪了,直截了当道,“你又闯什么祸了?”
君随月把茶杯一放,沉吟片刻,向少年招招手:“来。”
他手都招酸了,求狸奴一样又唤又喊地磨了半天,那少年才轻轻侧了一下头,眼神古井无波地看了过来,大发慈悲地走到君随月身边。
桑予缓缓皱起眉。
“木头你看,”君随月揽着少年,对桑予说,“给你隆重介绍一下,这,就是未来的混世大魔头,在你我故去后的五十年内,必将搅得江湖天翻地覆。”
君随月顿了顿,补充道:“——如果没有遇见我的话。”
桑予无话可说,只是叹气:“你又算了些什么?”
“我前段时间夜观天象、描绘分野,一算可不得了,这世上要出三个大魔头,有两个分别在姑苏和金陵,哎呀,那太远了,实在是鞭长莫及、爱莫能助啊。但这个最厉害的魔头在沈州,我正好要来找你,就顺手救了。”
少年对这番话没什么反应,身在君随月怀里,目光和灵魂显然还在外面的雪上。
桑予看看少年。这孩子瘦得吓人,细伶伶的骨架只撑了层皮,眼睛显得格外大,但看上去并不灵动,灰沉沉的。
“还得养,”君随月掂了掂少年细窄的手腕,那上面也有疤痕,君随月啧了一声,把那道疤给熨在了温热的掌心下,对桑予说,“他骨相漂亮得很,再长点肉就好看了。他还小,给用点药温一温,这些伤痕都能祛掉。”
正常人家怎么可能会把孩子养成这副狗奶奶样,桑予问:“从哪里救出来的?”
“满月楼在沈州有个组织,专门培养这个年纪的杀手,过了总角就不要了,逐出去自生自灭。”君随月脸上的笑意敛去,“这种小孩看上去没有威胁,送到有些特殊癖好的达官显贵家,再会发生什么不用我多说了吧?”
桑予脸色沉沉:“那组织呢?”
“李珩带兵给他们剿了。”君随月说,“事成之后他要来找我,我没见他,带着这孩子溜了。”
“我以为你会多救几个。”
“……”君随月沉默片刻,“大难临头,那杀手组织清理门户,我去晚了,只剩他一个了。”
桑予沉默。一阵寒风扑面,路过这方木几,却像是被什么切作两半,顺着案几猎猎而过,丝毫未能吹到三人,紫砂壶嘴上热气袅袅直升。
少年忽然动了一下,眼中闪了一道寒光,警觉地看向桑予。
“没事,”君随月轻轻抓住少年的手腕,安抚说,“木头叔叔劈风玩呢。”
少年缓缓收回目光,继续向庭院外看。君随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花。”许久少年说,“怎么不开?”
两个大人都望向远在院墙边生长的梅树。树上红梅骨朵颤颤,盖着一层薄薄的雪。
君随月看了片刻,一笑,神神秘秘说:“我能让花开,不过嘛……”
少年默默看他。
“你得先叫我一声兄长听听。”
桑予低头喝茶,心说这厮好不要脸。
少年有些迟疑,还有些懵懂,像是冥冥中知晓这个称呼会对他的人生造成巨大的改变。他细细看了君随月的脸好几遍,才说:“兄长。”
“真乖。”君随月满意道,向外一指,“你看。”
少年看出去。
这短短几息的功夫,枝头的花苞一抖一抖地绽开了。晴日蓝天远山下,一树红蕊映白雪。
他们有一段时间没说话,直到桑予轻咳一声:“你自己身在风暴中央,带着他对他不好。”
君随月道:“我知晓。他什么也不记得了,所以我卜算了一下他的来处,带他回了一趟家。”
桑予听到这里已经知晓这并不是一场愉快的旅行。
“……他家一贫如洗,父母听说我们的来意,脸色就变了,”君随月看了看少年的表情,看他仍旧没有反应,才谨慎地措辞道,“我后来得知,正是他父亲把他卖到那个地方去的……当年收成不好,他欠了债。”
农户愚昧且穷苦,只把孩子当做还钱的资源。
少年早就不记得这户人家了。亲生父母抱着他的亲弟弟妹妹,看他的眼神也是警惕而陌生的。
君随月在那户人家里客客气气地坐了小半个时辰,最终把少年带走了。
“以后他就随我姓,姓君,叫君开心……”
“你等会。”桑予眼角微微一抽,“也不必如此直白。”
君随月笑问桑予:“不如你帮他起个名?当世剑仙亲赐大名,给这孩子挡挡劫数。”
桑予想了想:“燕纾如何?”
“安闲宽裕,”君随月说,“也很直白啊。”
“比你强。”
君随月一笑,颇有几分得逞了的坏意:“那名字都起了,不如孩子也给你养吧?”
桑予一口茶水喷了出去。
“哎呀,我哪里会带孩子呢,”君随月殷勤说,“跟着我居无定所的,怎么想都是你更靠谱一点——而且你看他骨骼清奇,天生是习武的料子,多适合在山外山修习……”
桑予面无表情:“想都别想。”
“我看你每年也捡不少孩子……”
“所以不用给我更多,”桑予言简意赅,“不要。”
没能把少年推销出去,君随月有些遗憾,对少年说:“哎呀,你以后还是得跟着我浪迹江湖、坑蒙拐骗啊。你木头叔叔铁石心肠,不肯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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