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户并没有觉察到背后有人盯梢,他熟门熟路地绕城门口,“哐哐哐”敲击三下,就侧身挤了进去。
门很快就重新被关上了。
梁戍带着柳弦安,三两步跃上城墙,又似风影轻盈飘落在地。这一回他的手法比较像个人,可能是怕对方当真吐在自己身上。而柳二公子的体验感也极佳,甚至觉得方才那一飞掠十分潇洒,他的思想虽然常常自由往来天地间,但身体还是头一回如此切实地高高离开地面,在那一瞬间,景物变幻,清风灌了满袖满衫。
可惜就是时机不对,精神依旧被囹于红尘里,无暇乘物游心。
一进城,空气里的药味立刻变得浓而不散。柳弦安短暂地摘下布巾,仔细一嗅,道:“都是些清热解毒,镇咳平喘的常见药材,和阿宁在路上所备的差不多。不过这城里的情形——”他扭头往周围看了一圈,“倒是比我猜想的要好上不止一分。”
街道依旧是整洁的,更没有成群结队的老鼠与横七竖八的尸体,也听不见痛苦的呻吟和哭泣,和医书里记载的几场大疫截然不同。要不是随处可见的药渣与石灰,空气里的醋味,还有街道两边挂着的送瘟彩纸,这里真就是一座极为正常普通的城。
柳弦安又问:“那名猎户不见了吗?”
梁戍拉住他的手臂,侧身穿过另一条小巷,就见猎户正从不远处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将腰间的猎物解下来,对着左手边一处矮墙奋力一抛,“咚咚”三两声,野鸡落入院中,他也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转身继续奔向另一头,最后钻进了一间大杂院里,就着角落一盆凉水草草洗脸擦身,回房歇了。
“所以这里才是他的家。”柳弦安说完又有些不解,“他不是为了自己去打猎,可方才那处院子看着破旧,又不像能雇得起猎人的富户。”
两人走进大杂院,东侧一排厢房里鼾声震天,台阶上还晾晒着一些干豆与咸菜。梁戍推开厨房门,月光透过窗户,将屋内一切都照得很亮,灶台稍显凌乱,却也只是过日子来不及收拾的那种乱,缸里有米瓮里有油,碗里几个馒头虽然蒸得粗糙,但也是喧软的。
这座城里没有闹鼠患,也并不缺粮食。
“不过疫病应该是真的。”柳弦安蹲下身,用手捏了一撮墙角堆放的干药渣,装进随身带着的小布口袋里,打算回去之后再仔细研究。
离开大杂院后,两人又随便挑了两三户人家查探,厨房里一样有米有面,其中一户,院子里的灯火还亮着,年轻小俩口正在厨房里忙着炸油饼,飘出一股子香酥甜腻的蜜糖味,依稀能听到几句闲聊,是丈夫在催促妻子弄快一点,否则赶不及明早官兵上山。
“官兵上山,十有八九是为了疫病。”待走到无人处后,柳弦安解释,“将所有病人集中在一处,远离城池,既能保护剩余未染病的百姓,也方便大夫检查照顾,至少那位石大人在这一点上,是实打实在做事。”
更夫敲着梆子从街对面走来,两人闪入另一条巷子,路极窄,稍微富态些的人估计都得侧着走,地上依旧撒着不少石灰和药渣,透过高高的院墙,能听到一些嘈杂的谈话声。
梁戍带着柳弦安跃到墙上,又腾挪至房檐处,单手将他的脑袋一按:“低头!”
柳二公子:“哎呀。”筋疼。
梁戍敲敲他的脑门,示意闭嘴,自己悄无声息揭开一片残瓦。
柳弦安配合地屏住呼吸,他虽然没有江湖经验,但有话本经验。
这里是一处大的制药坊。
院中摆着几口大缸,里面浸泡着明日洒扫街道所需的药水,厨房灯火通明,几十个瓦罐同时“咕嘟咕嘟”煮出一片苦气,约莫七八名大夫与帮工正在忙着调整火力,房间里则坐着五名配药学徒,每人面前都摆着几大包药材。
“是什么?”梁戍问。
“制丸药的前期工作。”柳弦安仔细分辨着那些药材,“功效依旧是清热解毒,但少了蒲蓝与青红根,药效就会大打折扣,这两味药极普通,是个大夫都知道要加进去,我猜他们应当是用完存货,还没来得及补给。不过不要紧,阿宁早有准备,路上买了许多。”
离开制药坊后,两人又登上了更高的一座旧塔。柳弦安脚下踩着咯吱咯吱的木头板,身体摇摇晃晃,觉得风若吹得再大些,这破地方可能都要被掀倒,于是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在后头扯住了骁王殿下的一点衣袖。
梁戍余光一瞥:“你觉得单凭这一点布料,就能在空中挂住你?”
柳弦安觉得此话有理,确实挂不住,于是手指往前一挪,又握住更多。
梁戍:“?”
我的意思是让你放开!
柳弦安是不会放的,他觉得这么站着很安全。
圣人抱神以静,柳二公子握骁王殿下以稳当。
月华照满城,高墙上的黑鸦已经飞离远去,先前那股诡异阴森的气氛随之散去不少,可能是因为有许多大夫还在忙碌的缘故,总能让人多几分安心。长街寂静,浓雾变淡,这时候从不远处的街巷拐角处,突然又钻出来一个男人,看方向似乎是要去药坊。
他起初步伐很快,还小跑了一截,但没几步就又慢了下来,单手撑墙站定,站了一会儿,身体竟像细面条一般,软溜溜地滑了下去。
梁戍带着柳弦安跃下旧塔。
男人昏迷得很彻底,看模样应有四五十岁,身材瘦高,双颊凹陷,再加上青黑色的胡茬,干裂的嘴唇,更显蜡黄病容。
柳弦安叫了两声,见他迟迟不醒,便垫高对方的头,又握过手腕诊脉。
“疫病?”梁戍问。
“不是,只是太累了。”柳弦安收回手,“没有染病,休息一会儿就会醒,最好再能喝些煮烂的肉汤。”
他取出几枚清凉药丸,喂男人服下后,没过一阵,对方果然闭着眼睛咳嗽起来。
“大人,大人!”远处有人急急忙忙地唤。
梁戍与柳弦安避到暗处。
“大人,唉哟您怎么……”举着灯笼的老者一路寻来,见人正躺在地上,赶紧上前将他搀扶起来,“都说了今晚要早些歇着,怎么又出门了,看看,这得亏是我机灵,不然街上睡一夜,明早不得烧成一块红炭?”
他嗓门大,又唠叨,跟一串鞭炮当空炸开没什么区别。男人本欲让他小声些,但又苦于实在没有力气,只能靠坐在台阶上喘着粗气。不多时,周围的屋舍里陆续亮起灯,有不少百姓都裹着衣裳出来,见到居然是大人坐在门口,自然吃惊极了,有人赶忙替他披上厚衣,还有倒热茶的,招呼去自己家里休息的,里三层外三层,将石阶围了个水泄不通。
“行了,行了,大家都回去吧。”男人喝下两杯热水,总算缓过来一口气,“我也回府衙了,都去睡。”
人群嗡嗡嗡的,七嘴八舌,都是在叮嘱要他别太累,又说了好一阵,才各自回家。
男人也扶着老者的手,发力站了起来,又瞪他一眼:“你这嗓门何时才能改改?”
“改什么,我偏不改。”老头脾气犟得很,“我说了大人又不听,那就让百姓说。”
男人叹气摇头,与他一道慢慢往另一头走。
四周重新恢复了安静。
柳弦安说:“听百姓的称呼,他应该就是这里的父母官石瀚海,可这人看起来不像个财迷心窍的昏官,甚至好像还颇受爱戴。”
“方才那猎户的山鸡,八成也是送给他的。”梁戍道,“走吧,在这里等不出答案,我们去会会那位石大人。”
第11章
两人果然回到了先前猎户扔野鸡的那处院落。老者在厨房里烧热水,石瀚海则是进到卧室,在桌边坐了一阵,又闲不住地将手边一豆烛火挑得更亮。
只是还没等他翻开卷宗,院子里的“炮仗”就又开了嗓,催促早点睡觉,连鸡也跟着瞎叫。石瀚海只得将灯烛熄了,和衣靠在床头,却依旧睡意全无。耳朵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一直听到隔壁的房门“吱呀”关上,鸡回了窝,方才悄声出门进到厨房,从笼屉里寻了个冷馒头,夹上辣椒咸菜充饥。
柳弦安道:“大人身体疲累,还是该吃些新鲜温补好消化的饭菜,否则怕是会胃痛。”
石瀚海满肚子心事,此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一时竟没意识到哪里不对,还跟着叹了口气:“城中百姓接二连三地害病,我又哪里——”说到这里,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转身一看,门口竟站着一位容貌极俊秀的年轻公子,白衣纤纤,笼月染光,像刚从画里走出的仙人。
但像仙人归像仙人,石瀚海还没有糊涂到相信当真下凡了个神仙除瘟,他后退半步,沉声喝问:“你是何人?”
“在下姓柳,是白鹤山庄的——”柳弦安的话没能成功说完,因为石瀚海听到“白鹤山庄”四个字,眼珠子就已经瞪得溜圆,面目也涨成黑红,活灵活现地展示了什么叫“欣喜若狂”。他将馒头往咸菜碗里一丢,一把握住柳弦安的手,激动得声音都在打颤:“白鹤山庄,神医,神医啊,可算将您给请来了!好,好得很,这下我满城百姓终于能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