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使曾经将自己三不五时尖锐绵延的头痛,解释为上天的降下的罪过,说在脑髓中正有一只巨大的白蚁在四处啃噬,总有一天会蠹空躯壳,唯有慈悲的白福佛母能使它平静,但现在,头痛却似乎已经被那几副没有花钱的汤药给连根拔除了,而生命里也出现了久违的快乐。
他犹豫数日,还是一咬牙,去了驻军大营。
结果被告知要排队。
“没事,不着急,你先在这里坐着。”小兵态度良好地将他引到一处帐篷里,还端来了几杯甜滋滋的梅子茶,“先拿一个号,等轮到你了,自会有人来唤,别乱跑啊,省得到时候错过时间。”
男人看着手中已经排到百余号的牌子,再看看周围坐着的、手中同样捏着号牌的男女老幼们,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与思考。他以为在坦白了自己与白福教的关系之后,会在军中掀起一阵……不说狂风暴雨吧,但至少也会引发一轮骚动,因为朝廷对白福教向来是视为洪水猛兽的,可现在看来,好像现实要寡淡无趣得多。
前来主动交代罪行的“同行”实在是太多了,众人无一例外,都是怀揣敌意而来,却被漫山遍野的美酒与歌声打晕了头。人吃五谷杂粮,总免不了各种头疼脑热,圣女把所有的痛苦都归于罪,可另一个同样美丽的少女,却温和可亲地细细解释,你这是因为肺淤,你这是因为湿热,天呐,你这纯粹是因为吃得太多,开些健胃消食丸吧,不要钱。
这让大家觉得,自己或许也没有那么多的“罪”,也不必倾家荡产,一味牺牲奉献。
一旁的大婶劝男人,你这都三百开外了,还是先找个地方睡一觉吧,我是一百五,刚刚问了,都得到晚饭后。
就这样,在百姓的通力合作下,白福教的隐线又被揪出来了一批。高林又喜又叹,主要是叹可惜苦宥不在,搞得大家都很难纵情狂欢,还得时时刻刻记挂着。
远在深山中的苦宥被这份不知是关怀还是埋怨的复杂念想,生生激出了一连串的喷嚏,一直在屋外徘徊的蜡月听到之后,心中暗自一喜,看吧,我就说我肯定能将苦统领给带回去。
至于冒牌的苦宥,也醒了,被柳弦澈精心扎醒的。
常小秋嘀咕,外头不知有多少人想求诊,便宜这孙子了。
阿宁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小点声,小心被他听到,坏了王爷的计划。
常小秋“咳咳”两声:“走,我们也进去。”
屋里已经守了不少人,除了柳弦澈,还有高林与程素月,柳弦安也在,毕竟“苦统领”九死一生苏醒过来,是大事,人员得齐。
高林抢先往前一冲,抬手就是一巴掌,喜不自禁道:“你小子,可算是愿意醒了!”
袁彧手腕还捆扎着,肋骨也没长好,被他如此大力一拍,脸色煞白。程素月上前将自家兄长赶走,抱怨道:“小苦才刚醒来,你乱碰什么,当心碰坏了,王爷找你算账。”
“他又不是豆腐捏的,在西北时什么苦没吃过。”高林一屁股坐在床边,“喂,怎么样?”
袁彧看着满房间的人,脑子渐渐记起事情,心底却一片惊疑。他以为那日在密林湖畔,梁戍已经识破了一切伪装,才会在短短瞬间将自己打晕,可眼下……他提高警惕,不动声色地继续假扮瞎子,构思着接下来的应对方式。
“喂,喂!”程素月道,“苦宥,苦宥!”叫了几声,见对方依旧没有反应,不由苦了脸,回头问,“柳二公子,这……你不是说没事吗?”
“确实诊不出哪里有伤,蛊虫也未发现。”柳弦安走上前,“况且王爷那日只是折断了他的几根骨头,并未伤及大脑。”
“王爷出手也忒狠。”高林不赞成地摇头,“本来人就在魔窟里受尽折磨,都浑身是血半死不活被挂在湖上了,荡得跟个秋千似的,还要再额外多断几根骨头,当时就该由我去救。”
“当时王爷又不能确保对方一定会交出小苦,万一又是个易容货呢,不先打晕,万一中途偷袭怎么办?”程素月道,“只是没想到木辙这回倒还守信。得了,不管怎么说,人能回来,总归是好的。”
两人一唱一和,将计划中该演的戏演完,躺在床上的袁彧也听清楚了。可能是因为对他自己的易容术过于自信,也可能是梁戍残暴之名在外,所以使得“先将部下打残了再救”这件事莫名就显得无比合理,他居然信了,并且开始隐隐窃喜。
“苦统领,你还能听出我的声音吗?”柳弦安站在床边,担忧地问,见对方依旧没有反应,便问大哥,“会不会是白福教对他施以酷刑时,伤了脑子?”
这话简直在往袁彧心头上抛,因为他的确也是如此计划的。毕竟就算能天衣无缝地模仿出苦宥的声音与容貌,但一个人的脾气秉性绝不可能被完全复制,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准备装做痴傻失忆,只是出师不太利,才在湖畔傻了一句,就被当场打个半死。
柳弦澈冷冷叹气:“不好说,先观察几日再说。”
“别观察啊,不会真傻了吧。”高林语气焦虑,“喂,小苦,小苦!”
袁彧木讷地“啊”了一声。
高林殷殷诱导:“你可别吓哥哥,说两句话,说什么都行,可千万别被打傻了啊!”
他还惦记着自家王爷说的那句“一开口就一股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诡异腔调”,抓心挠肝十分想听,其余人也想听,于是都站着没走。大家一起看着袁彧强撑起上半身,屏气凝神,等了半天,等来一句:“这是……哪里,你们,咳,你们是谁?”
常小秋差点没憋住笑,结果被程素月一脚踩了回去,表情瞬时纠结痛苦,眼睛也瞪得十分到位。
阿宁倒吸一口冷气,扯起嗓子嚷嚷道:“了不得,苦统领他失忆了!”
第116章
许是因为担心说多了会露馅, 袁彧并未多言,在问明了自己的身份与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便又虚弱地躺了回去, 嘴唇干裂地微微喘息着, 一派半死不活之相。常小秋年纪尚小, 定力不够,所以早早就寻了个借口溜走, 免得再度笑出声。他怀里揣了一点荡漾的少年心事,原本想将这件好玩的事告诉柳南愿,结果半路却被宋长生叫住, 道:“往哪儿跑呢?过来帮忙。”
“哦。”常小秋被迫收起心间粉红小浪花, 走过去问, “宋先生, 要我帮什么?”
“王爷要求五日之内交齐兵器,我们人手不够了。”宋长生脖子上还挂着围裙,“林子里有许多人连饭也没时间吃, 我是出来拉帮手的。”
“行,那我去搭个手。”常小秋答应下来,“不过我也帮不了多久, 柳三小姐马上就要去其余城镇义诊了,王爷差我带人保护她。”
仅仅待在十面谷, 影响力毕竟是有限的,而现在正是整片西南大陆最美丽的时节,百花盛开蝴蝶翩翩, 所以理应让欢乐的河流冲刷至四面八方。柳南愿本人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 她甚至还想拉着二哥与自己同行,结果遭到无情拒绝。
“为什么?”
“因为没必要嘛。”
没必要的事情, 柳二公子向来是能不做就不做的,况且扮神仙确实累,腰带勒得饭都吃不下两口,上面缀着的玉扣又重。柳南愿被这种离谱的理由给震住了,你那玉扣只有三指宽半指长,再重能重到哪里去?但柳弦安就是坚持很重,他迅速换回自己舒服的旧衣,在妹妹的注视下,很平整地躺到了软塌上。
柳南愿:“……”
怎么王爷也不管管你。
但梁戍是不会管的,旁人爱看锦衣华服的神仙公子,他则是什么样的都喜欢,并且还被爱情蒙蔽了双眼,觉得那玉扣果真重极了,往后不爱穿就不穿。这日他忙完手头的军务,踏着月露回到住处,将睡得迷迷糊糊的人从被窝里讨嫌地抱起来,问他:“怎么又不等我?”
柳弦安糊弄答曰,在等,睡着了等。他使劲伸了个懒腰,勉强睁开眼皮子:“王爷去看过那假冒的苦统领了吗?”
“看了,不看显得多生分。”梁戍道,“不过我也没空陪着他多唱戏,军队行进的路线已经定好了,多试两趟确保安全后,大军便能长驱直入,掀了白福教的老巢。”
柳弦安在再度睡过去之前,不忘强调一句,在长驱直入之前,最好能先把真的苦统领救出来。
而假的苦统领,很快也有了新的动作,他不再一天到晚躺在床上,而是强拖着病体,拄着一根拐杖,在军营中四处游走。
“别!”高林拦住他,苦口婆心地劝,就算你失忆了,也仍是西南驻军的总统领,总统领就得身强体健威风八面,你看看你现在,这又瞎又病的,肋骨还断了,佝偻宛如下了锅的虾,看着多磕碜,有损我军士气。
袁彧道:“我想听一听这里的声音,或许能想起更多事情。”
高林做出一脸为难而又充满兄弟情义的神情,考虑半天,道:“那就在近处走走吧,别跑远了,来,我陪着你。”
袁彧用棍子探着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他的步子很慢,高林也没催,静静跟在后头,等着看对方又要作什么妖。袁彧透过遮在眼前的薄薄银纱,看着四周的营房与将士,许久之后,嘶哑地问:“王爷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