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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风流 (月神的野鬼)


  在花园的另一头的水榭中,一群歌姬正在演奏古曲,此次长公主的寿宴,光明宫邀请了梁淮坊广玉楼最有名的歌姬过来演唱助兴,其中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她低垂着头弹奏箜篌,漆黑的头发垂带下来,像是古画上的典雅仕女,脸上没有涂白或者红的颜料,眉眼很淡,宫廷乐师唱道:“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年轻的皇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回头望过来,老乐师接着唱道:“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沙哑的调子无限地拉长了,一丝丝金缕似的轻烟从烟波亭中升起来。
  赵慎忽然就停住了。花园中众多读书人陆续开始将自己写好的赋文进行传阅,一个字没写的李稚也搁下了笔,很快他就注意到了赵慎的动作,那时赵慎的侧脸看上去格外平静,他像是在望着宫殿外的花月闲闲地走神,寻常人绝看不出半点异样,但李稚却敏锐地察觉到了有特殊的东西在那阵沉默中蔓延,他顺着赵慎望的方向看去,是一方珠帘水榭,里面是数位穿着雪羽华裳的歌姬在演奏古曲——《西洲》。
  赵慎收回视线,一回头正好看见李稚在盯着自己瞧,李稚的眼睛完全继承了他的父亲,是一种纯粹的漆黑,像是永远化不开的墨,中间一丁点亮色,是融不进去的露水,就这么浮在外面打转。少年时,这样的眼睛极有灵气,而越到后来,等其中的光渐渐沉淀下去,这样的眼睛则显得格外温柔。
  李稚什么也没有说,重新回头去整理稿纸,但赵慎感觉到他那一刻好像是知道了什么,那双眼睛窥见了一个秘密。赵慎手支着长案看了他半晌,忽然他抬起头,却正好见到对面的谢珩在望着他们,不由得没了声音,赵慎后知后觉,这位谢家大公子今夜一直在盯着他看啊。
  众人都在热烈地讨论赋文,唯有谢玦直直地盯着自己只写了九个字的宣纸看,这怎么说呢?挺糟心的。他深知每逢这种时刻,必然有人要点他的名看他的文章,他脑子里正想着对策,一张纸从桌子底下递了过来,他低头看去,只见一截嫩黄色的袖子,他扭过头看向那位面上若无其事的小郡主,又看了眼那张抖动了两下的纸。
  见他不动,那张纸自己往上塞,终于他抽过那张叠了两叠的纸,揭开看了眼,竟然是一整篇刚写好的《潮生赋》。小郡主收回了手,重新端庄地叠着袖子坐在自己写好的文章前,感觉到谢玦在看自己,忍不住笑了下,谢玦忽然看向上座的谢珩,眼神中无意带着两三分心虚,今晚的谢珩却一直没说话,也辨不清是何种神色,谢玦短暂地犹豫了下,直接哗啦一声把那篇赋盖在了自己写了九个字的宣纸上,搞定。
  数篇公认的好文章在花园中传了一阵,陆续传到了上座,长公主忽然叹道:“这一篇很是不错啊。”她看了眼落款,含笑望向了赵慎的方向,还未说话,一道声音从右侧响起来,“这里面有一篇文章是代写的!”这大庭广众之下,上座的又都是些真正位高权重之人,寻常人根本不敢放声说话,可那道声音却是石破天惊,不管不顾地响了起来,正在位置上坐着喝酒的谢玦心里咯噔一下,一口酒没能咽下去,那道声音正是从他的身旁传来的。
  韩国公家的世孙公子卞昀,他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当众把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有一篇文章是代写的。”然后他慢慢将视线投向了李稚,抬手指了下,“大理寺李少卿,你的文章是你自己写的吗?”谢玦原本还没有什么,等对方把话说完,他却忽然呛了下,他身侧低头拼命攥着手的小郡主也是一愣,刷得抬头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玦:这真是出人意料啊。


第73章 夜宴(二)
  卞昀自从上回在韩国公府被赵慎教训过后,性格老实了许多,他看上去很镇静,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张的口,迫于赵慎的威压,一双眼睛只牢牢盯着李稚。刚刚李稚写东西时,他有意挑了个角度仔细观察,他亲眼看见萧皓抽走了一张纸,确定了其中必然有猫腻,于是便留意观察李稚的动作,李稚全程看起来没有费力思考,他由此推断出对方根本没有真的动笔。
  他话音落地,满座诧异,李稚抬头望了过去,赵慎捏着柄白玉折扇仍是笑着,但眼睛却是幽深至不见底,慢慢道:“看来世孙公子是有自己的见解。”
  卞昀此番勇于当众发难,一是公卿之首谢家人今日在场,二来这是元晖长公主的寿辰,他估计赵慎并不敢如往日一般肆无忌惮,但赵慎出声时,他仍是控制不住地浑身绷紧了,正像是被危险的猛兽盯住了的一样,身体提前做出了反应,他手中捏着的杯子滑在案上,他虚捏了下手,“回世子,我没有自己的见解,我只是将自己所见到的说出来了。”
  他仍是坚持了他所说的,勇气可嘉。赵慎手中搭着的折扇应声敲落在案上,砰一声轻响,以他为中心,死寂瞬间荡开。
  上座的长公主赵颂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心中略一沉,她扭头看向右侧的韩国公卞蔺,卞蔺却并没有出声阻止自己的孙子,目不转睛望着赵慎不知想要做什么。而同列的谢家人则是置身事外,不预备发表任何评价,毕竟此事看起来与他们并没有关系。其他三省官员神态不一,有作壁上观的,有惴惴不安的,也有不少盯着赵慎看,显然是有所忌惮。那篇颇有争议的文章已经在上座开始无声地传阅,众人看完后心思各异,文章确实是篇好文章,凝练老道。
  在这群高官的眼中,先不管卞昀说的是真是假,他这举动已经当众驳了赵慎的面子,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赵慎不可能不恼怒,果然赵慎盯着卞昀,脸上的笑容深了起来,“空口无凭,世孙公子一张口污蔑当朝三品大员的名誉,可拿得出证据?”
  卞昀对自己的推断至少有九成把握,但赵慎一问,他的气势顿时肉眼可见地弱了下去,就在这时,上座传来了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一直观望的韩国公卞蔺帮孙子挡下了赵慎的锋芒,他不与赵慎对峙,而是直切要害,矛头对准了李稚,“李少卿,这篇文章是你亲笔所写的吗?”
  赵慎眼神一锐,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肩上,他扭头看去,是李稚。赵慎尚不解其意,李稚已经走了出去,他站在圆厅正中央,拱手对着长公主一行礼,“回长公主殿下,诸位大人既已生了疑心,是否亲笔所写,我亦无从解释,只恐我说什么诸位大人都不会再相信,那不如请长公主与韩国公另外拟题,我再作一篇即可。”
  赵慎注视着坦然陈词的李稚,他心中感到意外,不过面上没有表露出来,转而看向了座上的赵颂。赵颂本来有意帮衬着赵慎将此事圆过去,却不料李稚自己站出来了,她也只能顺着他的意思继续说下去,“这方法是再好不过了,你能有这番自信,重写一篇仍是佳作,那旁人的质疑自然不攻自破。”
  韩国公卞蔺也接道:“长公主此言甚是,那不如即以这座辉煌灿烂的光明宫为题,邀李少卿再写一篇长赋如何?”
  赵颂扭头看卞蔺一眼,这是她的寿宴,她不喜有人喧宾夺主,眼神交汇之际,她笑了笑,“是了,那便以这座宫殿为题。”卞蔺见状亦不再多说。
  李稚道:“好。”
  在赵慎的默许下,萧皓将笔墨纸砚呈递上去,停溪墨在砚池中如绸缎一般化开,李稚站在黑镜似的长案前,背着只手抬笔蘸墨,萧皓面无表情,实则心中比李稚要紧张许多,在铺纸的间隙中,他低声对李稚道:“世子说他自有安排,大人不必紧张。”李稚只看了他一眼,落笔在纸上写了起来,一手潇洒飘逸的行草映着粲照烛光,为首四个大字:
  光明宫赋。
  座上的谢珩一直注视着专注写文章的李稚,宫殿中亮着大小数百盏彩色琉璃宫灯,蜡烛在其中旺盛地燃烧,辉光灿烂无与伦比,所有人的目光都聚落在正中央的李稚身上,那一身正红色笼罩在水波似的光影中,鲜艳明亮,年轻的权臣背着只手,全神贯注地写着东西,头微低着,一张侧脸看不出任何的紧张局促,速度不急不缓,写的是行草,走笔间真的有种行云流水、惊心动魄之感。
  谢珩的眼神慢慢深起来,李稚每写一两句,侍者都会走上来呈报,三省的官员原本不觉得有什么,边听边聊,听了大约有一刻钟,议论声开始消失,韩国公卞蔺低头重新看向手中的《海鲸赋》,长公主本是喝着茶想着对策,听着听着渐渐皱起了眉,她搁下了茶盏,待周围一片安静时,她已经不自觉地前虚着身形,认真地听了起来。
  这是……
  贺陵作为当世大儒,眼光之高闻名天下,李稚当年能够被他一眼看中并收为学生,说明在才华上,他确有傲人之处。李稚已经很久没写过这样辉煌华丽、大开大阖的文章了,当初他刚成为贺陵的学生,想要在老师的面前表现得好一些,于是在行文上钻研得很深,贺陵却指点他,文章达于意,意思是一篇文章重要的不在引经据典,也不在于遣词造句,而在于意,意便是一种思考,再华丽的文章若是没有人性在其中,便是一篇死物,李稚受教,从此很少写这种徒然炫技实则内里空乏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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