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绥沉吟一声:“仁义。”
方慕之虽然当了二十年的丞相之子,也摸透了他爹的性子,却还是难以抑制畏惧。明明自己从未被打骂过,可时时刻刻都绷紧了脑中一根弦,就怕惹他爹真正失望。
听着他那丞相爹念了好几遍的“仁义”,他心中愈发忐忑。
肩膀落下一只手,稍稍用力地搭着,之后拍了拍。
每拍一下,方慕之的心便沉一分,却听得他爹开口道:“仁义是好事,做你的文章去吧。”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方慕之出了一身冷汗,抬眼望着他爹的背影,总觉得今日的丞相与往常不太一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他出了书房,朝守在门边的小厮招了招手,低声问道:“今日外面发生了何事?老爷怎么突然问起季将军了?”
小厮也一脸茫然,“少爷,我同您一样也没出府啊,您问我有什么用,为什么不直接找季将军问去?”
方慕之一想,觉得也有道理,当即便转身回房,“快替我更衣,咱们再去一趟季宅。”
一主一仆出了府,走到街上时却觉得比往日还要热闹。但不是那种喜气洋洋的闹法,他随意瞥向路边正在谈话的百姓,其中大部分人脸上都带着讳莫如深的神情。
“怎么了这是?”他用折扇戳了戳小厮,“你去打听打听。”
他站在一家糖水铺子外面,焦急地等了一会儿,视线触及街对面一家香烛铺子时眼皮猛地一跳。
那家铺子老板正愁眉苦脸地跟伙计说话,还不时指向悬清山的方向。
方慕之心里隐隐有了猜想,却不敢确认,直到自家小厮匆匆回来,压低声音急切道:“少爷,悬清寺的觉明禅师……坐化了!”
猜想成真了。他深深皱起眉头,扇柄敲着掌心迟迟没说话。
好歹是国寺,一寺住持圆寂,对整个宸京乃至整个大梁都有所影响。新帝本就不如先帝对释教热衷,德高望重的觉明禅师一走,这悬清寺可就……
偏偏那季别云对悬清寺的观尘大师又如此惦念。
方慕之在脑中过了一遭,愈发觉得着急,拉着小厮快步朝前走:“快快快,了不得了,快去季宅。”
得拦着季别云,若这会儿去了悬清寺,那之前的避嫌不就白费了吗?
两人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季宅门口。方少爷常来,季宅的小厮都看他眼熟了,因此也没拦。
方慕之照例留了小厮在外面,他一走进前堂,先看见屋外两个佩刀穿甲的士兵,一个体格壮硕,另一个高高瘦瘦。旁边不仅站着那位徐姓管家,还有许多个小厮围着,恐怕整个季宅的人除了看门的那位,全都跑到了此处。
季别云的影子却没见到,不知去哪儿了。
那几人也注意到他,纷纷转身看过来。一群人面面相觑,略显尴尬,四周顿时安静了一瞬。
方慕之一腔的急迫都消散几分,干巴巴地笑了笑,问道:“你们家将军人呢?”
徐阳自然认得他,唤了一声方少卿之后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举止依旧得体,只是眉眼间的焦急掩盖不住。
“方少卿找将军所为何事?他这会儿有事耽搁了,不在府中……”
他知道这位管家是在维护场面,打断了话头,摆了摆手道:“你也不必诓我,你家将军到底哪儿去了?他知不知道悬清寺出事了?”
徐阳闭上嘴,忽的重重叹了一声,“就是知道了,本已回府,一听那消息转身就跑。将军身手又好,我哪儿追得上?不过已经派人乘马去往悬清寺了,希望能将人拦住带回来。”
二人本无甚交集,却因为季别云焦虑到一块儿去了。
方慕之在这头想着,季别云这回是被爱冲昏了头脑,而徐阳在那边暗自斥骂,那小子竟被美色耽误至此。
方少爷越想越急,唰地一下打开折扇,给自己猛地扇风,“坏了,他这会儿去悬清寺又有何用?不过是引人注目罢了,寺里想必已乱成一团,他去了又能如何呢?”
正低声絮叨着,一旁那位身材魁梧的士兵站了出来,看了他与徐阳一眼,问道:“用不用我回营里让右骁卫准备着?”
方慕之一愣,脱口问道:“准备什么?”
“看你们这架势,好像要开战似的。”戴丰茂一脸不解,“不就去一趟悬清寺嘛,说不定连皇上都得去,乱哄哄的谁能注意到他?”
方慕之想反驳,却连这人名讳都不知道,未免有失礼数,故而忍着先问道:“不知阁下是?”
身旁那位高高瘦瘦的人却开口了,破锣似的嗓音似乎正在变声,听得方慕之一愣。
“他是右骁卫里的戴校尉,季将军的副手。你别听他瞎说,不懂时势之人眼光甚是短浅,你这样的人和他是没有共同语言的。”
这小孩儿……长得还不错,就是性子粗鲁了些,说话也聒噪。
方慕之一阵嫌弃,便见那位戴副尉转了转手腕,随即开始动手收拾熊孩子。
“卓安平,季将军可跟我说过了,让我随便揍你。”戴丰茂气得咬牙切齿,“别以为你爹是都尉我就不敢动手了,我在右骁卫中横行多年,轮得到你这小兔崽子在这儿气我?”
名唤卓安平的小孩儿被揍得嗷嗷叫,拳头没落到他身上就开始嚎,闪躲的动作倒轻巧迅速。甚至还抽出空当来,指着角落的方向抗议:“那儿还有个小兔崽子呢,你怎么不去打她?”
方慕之视线一拐,这才注意到在角落那棵树底下还坐着一位少女,半隐在树干后面,正呆呆地望向这边,仿佛什么事都与她无关。
……季宅怎么什么人都有?季别云去了一趟充州,是专门去收养孩子的?
那少女听见卓安平的话,终于有了动作,冷冷开口:“我的确和你一样年纪不大,但是这里只有你才是小兔崽子。”
戴丰茂扯出个得意的笑,“听见了吧,人小姑娘都说了,这里只有你才欠揍。”
话音一落,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方慕之看得难受极了,都什么时候了,这熊孩子能不能消停一些?他一忍再忍,却不料那小孩视线忽然定在他身上,接着朝他飞奔过来。抓住了方慕之胳膊,躲在他身后,探出个脑袋朝戴校尉喊道:“你来啊,你来啊!”
戴校尉果然顾忌着方慕之身份,不敢轻易过来,气得摸向腰间的佩刀。
“你给我等着,将军回来之后让他亲自收拾你。”
方慕之最烦这种毫无礼数之人,况且两只手臂被箍着,整个人被那小崽子带得东偏西倒。他再也维持不了礼数风度,猛地挣脱开,转过身去,用扇柄朝着那崽子的额头狠狠敲了一记。
带着怒意骂道:“你这小孩儿,跟个野猴子似的!人有本事的猴子还能去天上吃蟠桃,就你这样的只能给人削桃子皮!”
卓安平被骂得突然安静下来,因比他高了一截,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垂下来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突然问:“您吃桃子还要削皮吗?”
方慕之差点被气得眼睛往上一翻就要晕过去,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就又听得那小崽子说:“要不下回我给您削?”
这回连戴丰茂也傻了,愣了半晌忽的一乐,“嘿,一物降一物啊。”
“哪儿有桃子?给我拿一个。”突如其来的一道声音终结了这场闹剧。
季别云从门外走了进来,脸色阴沉。
作者有话说: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小云只想吃个桃子。
第64章 生闷气
所有人顿时都朝季别云围去,少年什么也不顾,直直穿过庭院,坐在了门前台阶上。双手拄着那柄长刀,盯着地面不动,似乎有谁将他惹到了似的,那眼神像是在杀无形的人。
气氛有些令人生寒,最后还是徐阳先开口,问道:“怎么自个儿回来了?”
季别云开始扯身上的铠甲,不耐烦地胡乱扔到一边地上,答道:“跑到一半,突然觉得去了也帮不上忙,就回来了。”
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气什么。
明明听到那消息的那一刻,他满心只想要飞奔直悬清寺,赶到观尘身边。然而等他听见路上人们的议论,左一个陛下已起驾右一个贤亲王也赶了过去,就觉得自己很是没用。
他去了又如何呢?恐怕都无法见上观尘一面,更别说安慰人了。
季别云眼皮一抬,从众人身上挨个扫了一圈,抬了抬下巴指向卓安平,眼神看着的却是戴丰茂。
“他怎么来了?”
戴丰茂将小崽子一把推了出来,“自己说。”
卓安平一咧嘴角,开口道:“营里无聊,想出来找将军玩。”
只擅离军营一条便够罚的了。
季别云握着剑柄的手更加用力,语气还算平静:“你今年到底几岁了?”
“回将军,马上就十六了。”
方慕之在一旁看得又来气了。说这小孩粗鲁吧,偶尔叫人时还知道用“您”,也知道该如何回季别云的话。但大多数时候,那样子看了真叫人想动手。
“十六,不小了。”季别云视线一转,指了指戴丰茂腰间那把刀,“把那刀拿着,双手举过头顶,到院子正中先站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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