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再否认也无用。其他人很难查到这地步上,丞相能得知,要么是耳目甚广,要么就是方慕之透露给了自己父亲,然而他不认为方少爷是那种告密之人。
身份已经暴露,情况不容乐观,季别云一瞬间起了杀心。
但他按捺下来,只是问道:“丞相可知曾有人陷害你?”
“你是指郑禹之死?”方绥道,“郑禹本是我同乡,虽后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却没有杀他的道理。段文甫下如此杀手,必然是因为郑禹有所暴露了吧?”
“倒是清楚。”季别云嗤笑一声,“丞相还知道些什么?”
方绥彻底收了笑意,答道:“灵州都尉一案,当年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只不过后来先帝下令不许提及,故而渐渐平息。先帝征战天下,最痛恨叛敌叛国者,因此柳都尉叛国的消息一传到宸京,先帝便着当时的淮南道监察御史先行审问,也就是曾经的段文甫。”
他自虐一般逼着自己看向对面,面无表情,只是呼吸急促了一些。
丞相继续道:“证据太过充足,审问过程也就十分迅速。先帝得到段文甫奏章后大怒,只批复了几个字——其罪当诛,其余人等流徙戍骨城。”
其罪当诛……流徙戍骨城。
这是季别云第一次从他人嘴里听见这件事的始末,几句话就能概述的事情,却是他的噩梦。
他站了起来,手搭在腰间的却寒刀上。
“丞相想威胁我何不拿出证据来?不然我可听不懂。”
手掌握住刀柄,只需一瞬便可出鞘。左右这栋小楼里没有他人,他到时候放一把火烧了此处,自己也弄成重伤逃出去,外界再怀疑也无证据。
更何况看刑部尚书的态度,必然不愿让其他人知晓自己与丞相私交甚笃,竟把方绥请到了自家园子后院中。
方绥视线扫向那把刀,却并不恐惧,反而像是看待不懂事的小辈那般,摇了摇头,“我确实没有证据,可那不重要。”
“四年多过去,到今年天下大赦时柳家只剩下那个孩子,却也死在了回灵州路上,似乎是路遇山匪截杀。”方绥缓缓道,“若那孩子还活着,我倒是很想见见。当年柳都尉镇守边境,与南陈对峙相抗,其风采我也有幸领略过,就是不知他的孩子是否如他一样,也有着血性与风骨?”
季别云当初路遇真正的季遥时,将二人身份交换了。他把属于柳云景的文牒塞到了季遥身上,并且把尸体搬到了稍远,伪装成两拨人被山匪洗劫的假象。
之后他主动去报了官,将自己新身份坐实了,与此同时也坐实了柳云景之死。
丞相竟查到了这份上,他顷刻间便觉得后背发凉。
气氛很是奇怪,季别云这边剑拔弩张,对面却语重心长,仿佛要与他谈心似的。
他手掌收紧,缓了缓才问道:“丞相见过……柳都尉?”
方绥答道:“见过,我也曾去过当年的灵州边境,还见过牙牙学语的柳家小公子。柳都尉忠肝义胆,到如今我也不信他真的叛国通敌了。只是当年所有人都无法撼动先帝决策,柳都尉之死已成定局,我也无能,没能救下他家人。”
全是冠冕堂皇,惺惺作态之语。
季别云不信这迟来的遗憾,猛地拔刀,刀尖向下刺入桌面。他拄着刀柄向前倾身,俯视着当朝丞相,轻声问道:“你是在用身世威胁我?”
“不,我并不想揭露你的那些往事。”方绥毫不在意那把刀,“若是我要杀你,可以用一百种不重样的方法,可是我今日单独赴会,只是想让你与我一起击垮御史台。”
“是吗?”季别云漫不经心道。
“当然,”方绥道,“我从不残害忠良。”
丞相带了几分肃穆,“若是可以,我本想暗中安顿柳都尉的一双儿女,改个身份收养进方家也好。只是段文甫行事利落,从审问到领旨行刑只花了几日时间,等我的人赶到灵州时,柳都尉已死,柳家人也都踏上了流放的路。”
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季别云盯着刀面倒映的流光,觉得这一切太过荒谬。
这算是天意吗?
丞相竟然曾想过救他,还想过当他的爹?如今又来和他谈判,为了各自的利益争论不休。
他止不住笑,却越笑越是感觉荒唐。
“丞相与郑禹同乡同宗,他当初若陷害柳都尉,怎么可能不知会你?”
方绥坦荡地看向他,答道:“没有。”
“无论是四年前还是如今,害你于我而言没有任何好处,”丞相道,“你只能信我。”
两人对峙许久,一个手握大权,却化争斗与无形,另一个尚且年少却已经锋芒初露。
方绥看了他半晌,忽道:“你比方崇更适合往上走。大奸之人譬如万良傲,以其品行不端,不宜揽权。至纯至善之人,以其优柔寡断,亦难以秉政。你既有底线,又敢违抗圣意,对我拔刀相向,以后造化必然不小。”
季别云冷笑一声,直起身将刀拔了出来,收回鞘中。
“算了,这话听起来叫人恶心。”他顿了顿,补充道,“方慕之为了丞相期望,为了方家,舍弃了自己的想法从而入仕,丞相这种话最好还是别说了。”
“你不怀疑是他告密?”方绥问。
“他是我朋友,我不怀疑。”他转而道,“既然如此,丞相的证据是真的不愿让我看了?”
方绥笑了笑,从怀中也拿出一张折叠的纸,又突然变得很好说话了。
季别云一瞬间怀疑自己之前出了幻觉,刚才为了不拿出证据,所以提及他身世加以威胁的,是谁来着?怎么这会儿说给就给?
他虽心有疑虑,却还是先默默地展开看了。
竟然是一张签字画押的认罪书,出自一位地方官,自认贿赂监察御史。他瞥了两眼便觉心惊,这种证据丞相怎么搞到的,还能让人自己承认罪行?
丞相又将认罪书收了回去,“这只是其中一张,还有十来张都收着,就不一一给将军看了。”
季别云没忍住,问道:“所以丞相刚才为何要提及灵州,闲的?”
“我当你是后辈,故而告知你当年细节,并不是出于筹码的考量。”方绥笑道,“若你想投靠,我随时欢迎。”
他这会儿倒真的信了七八分。
不过丞相又补充了一句:“偶尔看后辈着急咬人的模样,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季别云好一阵无语,拿起诉状准备离开,走之前提醒道:“那约定好了?”
方绥点点头,“将军一旦出手,我必然跟上。”
他不愿多留,当即大步离去。然而刚踏上楼梯,便听得丞相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传来。
“期待你平反成功的那一日。”
季别云轻笑了一声,没有任何停留。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腱鞘炎发作了,敲键盘手疼,短小一下下
第63章 降一物
少年离开之后,方绥又坐在原地喝了一盏茶,之后才起身慢慢走下楼。
他今日只带了一个下人,在沁宜园外等着,难得清闲,便在这园子里逛了逛。
晁益那人最懂避祸,将季遥带来之后便离开,这会儿早就跑得没影了。
他一个人清清静静地逛了一会儿,从后门坐马车回了私宅。
司天台接连休沐两日,他那孽子今日待在府里没出去,传唤身边小厮一问,说是正在书房里做文章。
换做往日,方绥是不怎么去孽子院里的,但想起之前与季遥的谈话,莫名地就拐了过去。
那小子竟真的待在书房内,他进去时方慕之还没注意到,仍旧提着笔冥思苦想。
“在做什么文章?”他开口问道。
方慕之被吓了一大跳,笔掉在了桌面纸张上,弄污了一大片。
“爹?你怎么来了!”
他那孽子赶紧收起脸上的惊惶之色,理了理衣袖,从书桌后绕了出来,恭恭敬敬在他身前立着。只是眼神垂得太过,畏畏缩缩难成大事。
方绥冷冷道:“怎么,我看你不得?”
“不敢。”他那孽子将脑袋埋得更低了。
他也不欲折磨人,便道:“在司天台这些时日,可有收获?”
方慕之听得一头雾水,心里又着急。收获?哪方面的收获?人脉上的,还是局势上的?
他想了想,挑了个妥当的说辞:“儿子认得了许多星宿……正在学推演之法。”
本以为会被斥责不学无术,不料他爹半晌没出声。就在他抬头看去时,他爹才盯着他问道:“你在运州读书那段时日,同窗之中可有个叫做季遥的?”
他猛地一愣,想要当即否认却又觉得会被拆穿,于是支支吾吾的没说出话来。
“你去读书之时,我曾翻过私塾名册,对这个名字有所印象。此人与季将军同出运州,可是同一人?”他爹的语气听起来似乎一切正常。
方慕之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是同一人。”
他爹又问:“为何之前不曾听你说过?”
“因为……”他脑子疯狂地转,半真半假道,“因为季家全家惨死在山匪刀下,儿子不愿提起季遥过往,觉得这不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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