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丰茂先他一步问道:“怎么还把人说哭了?”
“待她哭完再进去吧。”观尘双手合十,面目悲悯。
季别云打量着观尘的眉眼,有些好奇这人是如何说动的谷杉月,话到嘴边却没问出来。其实他大概知道,观尘做不出威逼利诱这种事。
多正直的一个人,他站在边上都显得卑劣了。
过了片刻,等屋内的抽气声弱下去,他们才又进去。
谷杉月已经没在流泪了,只是盯着地面上一根干草出神,他们进来之后她也没什么反应。
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语气透着麻木。
“刺史常去凤玉楼。”
第一句话就让季别云绷紧了心神。
“偶尔还会带着人过去议事,有时候是长史,有时候是其他人。但是他们说话很隐蔽,还会屏退旁人。”谷杉月声音近乎没有起伏,“但刺史喝醉之后会在姐姐们跟前吹嘘,说没人敢来找他麻烦,让姐姐们安分守己,别动不该起的心思。”
话音落下之后,少女又缓和了许久。
“我之前年纪小,没有进去伺候过刺史,直到后来,有一次……有一次刺史在府上宴客,召凤玉楼的姑娘前去助兴,我也去了。”
谷杉月嘴唇在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滴,一颗一颗砸在地面。
季别云不忍听下去。
谷杉月如今才十四岁,之前又能有多大?
他转身就走,却被一只手握住了胳膊。观尘将他坚定地拉了回去,却对着少女道:“不必强忍,你可以哭完再说。”
少女摇了摇头,倔强道:“我现在就要说,我在那里看见了一个客人,他说自己是从京中来的,是……”
话音戛然而止,谷杉月紧紧闭住了双唇。
“是什么?”季别云直觉谷杉月没说出来的内容极其重要,忍不住追问。
“剩下的我现在不会说,虽然这位师父说你们是好官,但我不会轻易相信的。”少女抬眼恨恨看向他们,“做官的都蛇鼠一窝,要么你们把我送到皇帝面前,要么你让躲起来的充州人都出来。他们欠凤玉楼的,迟早要还……休想自己做缩头乌龟,把所有事情都推给我们!”
欠凤玉楼的?
季别云越听越觉得事情复杂,即使知道谷杉月不会轻易说,还是问道:“他们欠凤玉楼什么?又把什么事情推在你们身上?”
“灭门案是凤玉楼那些冤魂死后报复,难道他们不是这样认为的吗?”谷杉月目光锐利,如鞭子一般看过来。
季别云一时无言。
他之前以为充州百姓闭门不出是人人自危,害怕灭门案的血光波及到自己身上。若谷杉月所说属实,那这些人大概都知道一两分实情,只是不敢表明,明哲保身。
这世道……
为何无辜之人饱受苦难,想要自救也难以看见希望?
之后他们再问,谷杉月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说了。
柴房门被敲了敲,耿祥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头儿,吃食弄好了。”
观尘看向他,“出去吃点东西吧。”
季别云不想轻易放弃谷杉月这条线索,不肯走,最后还是被观尘和戴丰茂一人拉着一条胳膊,半强行地带了出去。
他被带到驿馆正厅,在一众人的注视下吃着槐叶冷淘,浑身不舒服。
面条带着槐叶汁的清香,极为消暑,可他没什么食欲。谷杉月的话还萦绕在耳边,让他忍不住一直回想,而且厅内厅外十多双视线都瞧着他吃东西,能有食欲就怪了。尤其是旁边观尘的眼神,一刻都没挪开过,也不知道他吃个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季别云放下筷子,正色道:“蔡涵住处查过了吗?”
戴丰茂原本看着那碗面食出神,突然被问及,眼睛转了转才回过神来,“还没呢。”
“还没查你好意思坐在这里看我吃东西?还是说你们也饿了?”季别云借题发挥。
戴副尉嘴比脑子快:“大家伙都吃过了,这一碗是剩下的。”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观尘大师轻笑了一声。
戴丰茂悔不当初,正纠结要不要认错就听季别云道:“快日落了,待会儿我们一起跑一趟蔡涵他家。谷杉月被带过来的消息肯定已经传遍充州了,以防有人想灭口,要小心守着。”
“你这都快两天没休息过了,还是留在驿馆睡会儿吧。”戴丰茂颇为不赞成,“我怕你从马上摔下去,摔傻了我们怎么办?大家还等着你带我们荣归宸京。”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吗?”季别云都快无语了,他低头三两下将碗里的槐叶冷淘吃完,没再搭理那些眼神。
吃完之后将筷子放好,站起身来,“你备马,我自己去交代谷杉月那边。”
“诶等等!”戴副尉叫住他,眼神瞅了瞅观尘,“大师怎么办?”
他回身看向观尘,“你少掺和一点吧,不是什么好事,待会儿送你出城。”
僧人仰头答道:“我想去。”
季别云受不了这种坦荡又澄澈的眼神,叹了一口气,“罢了,多备一匹马。”
戴丰茂得了令,匆匆赶去准备马匹,临走前瞥了一眼端坐在那儿的大师,心里感叹了一句果然有私情。
然而刚收回视线便撞见了季别云不善的目光,冷不丁浑身一抖。
“磨蹭什么,快去。”
“这不正去着!”戴丰茂被凶了也不高兴,骂骂咧咧地往马厩去了。
第46章 埋伏
这一趟季别云带了许多人,驿馆几乎空了,只剩下看守谷杉月的四个人。
戴丰茂心神不宁的,出了驿馆没走多远就凑上前道:“咱们不多留点人下来吗?”
“幕后之人对蔡涵盯得紧,说不定他家留有什么线索,我们小心为上。”季别云答道。
戴丰茂在来充州之前,就被季别云告知了大理寺牢狱里那个隐秘的血书,自然也明白蔡涵是被栽赃的。
那些人不顾一切将蔡涵从牢里劫出去,恐怕就是知道了对方在大理寺中有松口的迹象,想要灭口。但是如果在牢里灭口,很有可能暴露三司中有歹人这一事实,故而大费周章把蔡涵劫走,并编造了个分赃不合的理由想把人杀了。
戴丰茂摇了摇头,他没想到御史台会脏成这样。
当初蔡涵刚要松口,当天夜里就被劫走了,如今又出了隐瞒充州洪涝一事。这些人埋伏在朝廷中,以权谋私,当真是为害四方。
他们一行人很快到了蔡涵住处。
蔡涵作为车夫虽然长时间住在刺史私宅上,但也成了家,在外面有一处自己的房。不过这里与刺史私宅隔了一整个城,在沅河对面那片民居之中。
附近的民居都不富裕,房屋简陋,巷陌狭窄。
他们不便并马前行,只好在街口将马匹留下,让两人守着,其余人步行进去。
蔡涵住处也早被搜查过,门上贴了封条。他们打开之后,发现里面空荡荡一片,可谓家徒四壁。
季别云走到墙边,各堵墙面上都有颜色分明的分界线,下方墙面要白一些,上方则暗淡一些。
他推测道:“屋子里曾摆放过不少家具,应该是都被搬走了。”
戴丰茂听见了,疑惑道:“要清理线索的话何必将东西全部搬走?”
“或许是不想让人知道蔡涵家人的下落?”他想了想,“假设灭门案凶手是御史台的势力,他们抓了蔡涵顶罪,势必会和他谈好条件,而那个条件很有可能是蔡涵家人的安危和富贵。为了避免蔡涵家人留下任何线索,故而他们索性将这里全都搬空了。”
季别云说完之后眉头也没展开。
虽然这套说辞能讲得通,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蔡涵住处不大,只有一间正房和旁边两间耳房,正房后面却有一大片空地。空地里种了不少的树,却没怎么打理过,显得密集而杂乱。
季别云独自走到院子里,察觉到身后跟上了熟悉的脚步声。
观尘握着佛珠,打量着此处,忽然道:“御史台既然与充州刺史狼狈为奸,又为何要突然杀了刺史及其家人?”
他回过头去,顺着这话猜测:“反目成仇了?”
“若只是普通的反目成仇,御史台何至于杀人灭口?”僧人又道。
“你的意思是……”季别云顿了顿,“刺史威胁到了御史台!他很有可能要揭发御史台欺君,并且还握有证据,所以才招致杀身之祸!”
观尘颔首道:“正是此意。若不是紧要之事,就算反目成仇,御史台也不会选择灭门这么高调的处理方式。”
“那他们将此处搬空……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吗?”答案已经浮上心头,季别云与观尘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肯定。
他在此处踱步,思索着低声道:“蔡涵看起来并不傻,想让他顶罪,只有一份承诺是不行的。故而他很有可能偷拿了刺史手中的证据,留给家人,想让他们有底气与御史台谈条件。”
停顿了片刻,他从头又捋了一次,发现这种猜测是说得通的。
那目前的问题就在于,蔡涵家人将证据藏在哪儿了?若随身携带,御史台的人不可能将此处翻个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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