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也记着贤亲王暗中帮助的人情,垂眼想了一会儿,开口时语气真诚:“我其实不想归属于任何一方势力。”
季别云说出这句话之前,便已经做好了王爷会不悦的准备,没料到对方却问:“所以派人来登阙会上杀你的,又是哪一方势力?”
突如其来的诘问让他倏地抬眼,却还是冷静地闭口不言。
贤亲王摇了摇头,“你很奇怪,一方面就这样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坦露出来,另一方面却不打算告诉我你到底招惹了什么人。”
他紧抿着唇,转头看去。
贤亲王依旧是那副富贵闲人的潇洒模样,端起茶盏,悠闲地喝了两口。
“不过这世上谁没有点秘密呢,你既然能够坦白一部分,我也不能瞒着你。”贤亲王缓缓道,“当初让你来参加登阙会,的确存了拉拢你的心思。你身手不差,虽然年纪轻但也沉得住气,若在我右卫历练一两年,必然前途无量。其实说拉拢也不对,只是看你是个好苗子,所以想结交罢了。”
若说季别云没有受宠若惊那太假了。他一直以为贤亲王好奇自己入京的目的,并且怀疑他与郑禹之死有关,故而才对他加以关注,方便以后利用。
说什么拉拢和结交……
“王爷,您有可能看走眼了。”他提醒道。
贤亲王笑了笑,“是吗?我怎么觉得自己一直都擅长慧眼识珠,观尘刚入悬清寺时我就认识他了,那会儿反对觉明禅师收他为徒的声音甚嚣尘上,所有人都认为他难以挑起重担。不过他如今怎样你也看见了,怎么会是我看走眼了呢?”
季别云突然恨自己没有一张巧嘴,说不过贤亲王,只能保持沉默。
明望露出想不通的神情,语气苦恼道:“既然你也想往上走,怎么就不愿结交我,亲王还不够入你的眼吗?”
季别云心中一震,这话分量重,但凡他伤得轻些,都是必须该赶紧下床赔礼道歉的。
亲王还不够,再往上便只有当今皇帝了,他有两条命也不够抵这大不韪的罪名。
他心想贤亲王这是何必呢,偏偏要说出这种话来让他服软,明知道他实际上根本不吃这一套。
季别云虽然不愿,却还是做出了挣扎着起身的样子,“王爷恕罪……”
果然贤亲王匆忙上前止住了他的动作,语气也缓和不少:“罢了,我也不是要责怪你,无心之言你莫往心里去。”
季别云配合着重新靠在床头,忍着伤口被牵动的痛楚,顺着对方给出的台阶往下跳。
“王爷有心结交,我受宠若惊。只是我商户出身,家中父母又都已不在人世,我孑然一身的,只想得到一份朝廷的差事,不求大富大贵。”
他说得半真半假,也不知贤亲王听明白多少。
片刻之后,王爷幽幽的声音传来:“季遥,过刚易折啊。”
季别云不动声色。
折就折了,竹子断了都还能再长,何况他一个大活人。
他只道:“谢王爷提醒,待我伤好之后一定登门道谢。”
贤亲王忽然笑了出来,“你已经在门内了。你伤势太重,没办法被抬到悬清山上,王府也不好光明正大再进。只能先在我这处别苑里住着,等进宫之后圣上会给你赐一座宅院的。”
季别云这回真的愣住了,原来自己刚才和贤亲王辩驳了好一会儿,却都是在对方的地界上吗?
他岂不是又一次受了贤亲王的恩,以后想没交集也难了。
季别云在比武台上镇定自若,在人情方面却经验不足。心里不好意思起来,低声道了句谢。
贤亲王笑着往外走,一把推开了房门,停下脚步回头道:“等你知道朋友二字在京中有多难得之后,便不会再如此执拗了。”
不知怎的,季别云一瞬间想起来的竟是观尘。
他小时候也有过朋友和玩伴,大约明白那种关系,虽然朋友之间也有付出和回报,但总是不屑于计较的。他与观尘似乎就是这种关系,或许对方对他甚至更加不求回报一些。
自己真是仗着和尚心地善良,占了许多便宜……罪过罪过。
等到他回神之时,贤亲王已经走远了。
季别云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即使带着伤也闲不住,浑身都叫嚣着想出去活动活动。
刚试着起身,各处的伤便开始抗议,尤其是右肩。他低头瞥了一眼,包扎处有新鲜的血液渗出。那一剑刺得深,想来还需要很久才能痊愈。
自己倒不是在乎这伤有多痛,只是担心会影响到日后动武。
心事重重地下了床,季别云披了一件外衣,一步一挪地走出了房间。
别苑与王府比起来很是小巧,没有多少居住的痕迹。附近都是差不多的民居院落,隐约能听见闹市的声音。然而刚走出他居住的一厢小院,便看见月门旁站着两位佩刀侍卫,一动不动分列两边,给他吓了一跳。
都是曾在王府里打过照面的熟面孔,但此刻这两人却称呼他为季公子。
季别云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不迭往外走,想要逃离这尴尬的局面。一路往外走,到处都有侍卫驻守,他深刻感受到了王爷对他的重视,心中更加别扭。
他打算在别苑附近走走,却被大门口的侍卫劝阻,说是登阙会上行刺之人可能还在逃窜,让他不要独自出门。
季别云正在犹豫,便听得外面的巷陌之中有脚步声渐近。
他第一个念头以为是观尘那和尚又回来了,不仅慌乱,心中还有着说不出的难受。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没有想到会有人守着他一整夜。而且那人偏偏是观尘,这么个八风不动又不爱说话的性子,他道不道谢都觉得别扭。
季别云难得生出逃跑的心思,脚下刚转了个弯,便听得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别云!”
他连忙回头,惊讶道:“方慕之?”
情急之下他直接连名带姓地叫出相府少爷的名字,幸而方慕之不在乎这点虚礼,几步走了过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
“听说你丢了半条命,如今才过一日便能下床走动,看来是谣言了。”
季别云拉了拉外袍衣领,将里面又出血的伤口藏好。
“听说?”他挑了挑眉,“听谁说的?”
方慕之摆了摆手,不请自来般朝别苑里走去,还转过身让自己的小厮等在外面。季别云阻止的话卡在喉咙里,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整个宸京都在谈论你,想要不听到都难。昨日我没去,下午的时候就有小厮兴致勃勃跑来跟我说,今年登阙会上出了个倒霉的疯子。”说到此处,方少爷戏谑地瞥了他一眼,“被开了刃的真剑捅穿肩膀,还能在雨里又打了好一会儿,刚赢下来就倒了,还有好多人以为你是死了。”
季别云眉头皱起,外面的人就是这样说他的?倒霉的疯子?
“倒霉我承认,但是我哪里疯了?我神志可清醒得很。”
方慕之忽然压低声音:“行啊,既然你神志清醒,那你告诉我,杀你的人是谁?”
季别云与方少爷对视了片刻,恍然大悟。他就说这位少爷怎么找到了这里,原来不是出于关心,也不是来宴请他的,而是找他套话来了。
他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故意道:“若我说是丞相呢?”
方慕之果然又憋不住了,抬手指了他两下,“好啊,敢情你还没有打消对我家的怀疑。”
季别云轻飘飘看了方慕之一眼,率先转身往厢房走去。等到少爷跟上之后,他才道:“你不就是来试探的吗,想看我对令尊的怀疑有没有彻底打消。放心吧,我一向重视证据,若无真凭实据,是不会给任何事情下定论的。”
正因为柳家蒙冤,他才不想让世上其他人也被妄断。
方少爷在他身后沉默下来,一直走到厢房里才出声叫住他。
季别云回头:“想说什么?”
方慕之招招手,把他引到两棵榆树后面,避开了前后侍卫的视线。
“我知道你有苦衷,不然也不会在登阙会上差点丢了性命。”方慕之神情严肃,垂着双眼道,“宸京里许多人手中都握有权力,只是大小之分罢了,你的敌人可能藏在任何一个地方……但绝不会藏在相府内,我也绝无害人之心。”
眼看季别云没有什么反应,方慕之又一次慌了,他急忙问道:“你不是有一把刀吗?若你还对我有所怀疑,干脆一刀把我捅了算了。”
说着就要进房翻出他那把环首刀。
季别云看他不似说笑,连忙伸手拉住方慕之胳膊,“你做事能不能冷静一点,嘶……”
他左腕的伤也还没好,一用力关节处就传来刺痛。
方慕之听见他倒吸一口凉气之后立刻退了回来,见他脸色都比方才更苍白了一分,赶紧给他赔礼道歉。端着世家公子的风度弯腰一揖,嘴里不停念叨着:“宽恕则个宽恕则个。”
季别云右手握着左腕,身体没一个地方是好的。他忍着翻白眼的冲动,绕开这人往里走去,“不是想死吗,我这就成全你。”
方少爷在刚才自己被拉住时便已经明白,他在季别云这里算是清白了。现在再要他死,他当然不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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