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凤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就变得严厉了许多,眉头也皱了起来,“司空才来,很多事情不知道……不管做什么事,总要事先说清楚才好,你事后找人算账算怎么回事儿?”
陈原礼苦着脸应了声是,心里却觉得委屈,就那么几两银子,谁能想到这小子这么实在,还一五一十地还回去了呢?
凤随训完了陈原礼,转头去看司空,神色又变得温和起来了,“你不要怪他,他也是为你打算的意思。”
他也如陈原礼一般,觉得司空有时机灵,有时候又一板一眼的,有些……憨。
司空这时候就真的感到不好意思了。他往陈原礼身边凑了凑,跟凤随解释说:“小的不会误会……原礼兄对小的也没有恶意,小的都知道。”
凤随就点点头,“你们之间,若有意见不合的时候,哪怕凑到一起打一架都好,断断不可背地里互生埋怨。”
司空和陈原礼都端正了神色,郑重的答应了。
凤随又嘱咐司空,“人情世故,你不懂的地方只管问他。”想了想,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又补充一句,“或者来问我也行。”
司空连忙点头,双眼亮晶晶的。
他再一次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通情达理的好上司。
陈原礼站在一边看看他,再看看凤随关切的眼神,心里油然生出一种颇微妙的感觉。他怎么觉得,虽然都是贴身侍卫,凤随对司空这个新来的小子好像格外和气一些?
凤随想问司空出去见人可有什么收获,又顾虑大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迟疑了一下,对司空说:“等下回来,你们跟我去内书房。”
陈原礼忙说:“老徐和罗松今日出去也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凤随知道他们是去打听桑家的情况,点点头,“这个先不急。”
他现在更操心的是烈火帮的事。
陈原礼也听出了这一层意思,不再啰嗦,牵了马过来,和司空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一起去了醉仙楼。
醉仙楼顶楼的包厢里,薛千山已经先一步到了。
他站在窗边,若有所思的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
天冷,薛千山身上披着华贵的大氅,半边面孔都掩在雪白的皮毛里,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目似点漆。
正是华灯初上之际,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浅浅的绯红,长街两侧的商铺与鳞次栉比的屋宇却已经在朦胧的灯影里染上了独属于夜晚的繁华与旖旎。
有人急着归家,想要窝在暖暖的家里,陪着妻子儿女享受天伦之乐。也有人急着出门,呼朋唤友,去灯红酒绿的热闹场所消磨这清寒的夜晚。
人流、车马、灯影,仿佛无声流动的河流,缓缓地流转在薛千山沉静的双眸之中。
片刻后,他的眉尖微微一挑,双眼中的沉静仿佛被什么东西打破了,他扬起下颌,双眼望向了长街的一端。
“长青,”薛千山头也不回的喊了一声,“让人进来伺候。”
包厢门边一位眉目清秀的青年应了一声,垂首走了出去。
不多时,他又带着几个杏脸桃腮的美貌丫鬟走了进来,将圆桌上的茶水果品撤下去换了新的,又有粗使婆子送了熏炉进来。
长青走过来,伸手关上了窗户。
被寒风灌得冷冰冰的包厢里很快暖和起来。
薛千山解下大氅,递给了身旁的长青。狐裘之下,仍是一身月白色衣衫,领边袖口绣着精美的仙鹤竹枝纹,既华贵又清雅。
长青不敢直视他的脸,微垂着头,将大氅抱过去交给了一旁的丫鬟,低声问道:“外间可要嘱咐他们再摆一桌?”
凤随定下的这间包厢十分宽敞,一道镂花月亮门将这间临街的包厢分作了内外两厅,这是预备着主家宴客时要分开男宾女宾,或者主家有事要谈,随从在外间另开一席的意思。
长青这样问,也是猜测凤随身边必然会带着随从。
“不必。”薛千山说:“凤大人不会带太多人,三两个亲信,一席也就坐了。你当我是什么身份,初次见面就能让凤大人单独宴请我?”
长青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垂下头不敢再看。
薛千山的语调淡淡的,举止也是一派从容,但长青还是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带了些自嘲的意味儿。
长青不敢多话,陪着他来到包厢门口迎客。
不多时,就见楼梯处走上来几个年轻男子,当先一人身量高大,穿一身浅灰色常服,眉眼方正,顾盼之间显得从容又机敏。
这人薛千山见过,就是之前来过“薛记”的陈原礼。
他走上楼梯之后,就避让在一旁,让出了身后一袭华服的大理寺少卿。
薛千山连忙上前行礼。
这是他第一次与凤随在这样近距离的情况下相见,面上虽然端着大家少爷的风度,心中却多少有几分拘谨。
只看外表,凤随无疑是一位非常英俊的青年,但他眉眼之间的神采却比五官的轮廓更为出众,仿佛名家巨匠精心打造的一柄宝刀,刀锋尚未出鞘,无形的杀气却已经破壁而出,令人不自觉的便生出敬畏之意。
薛千山在心里暗赞这青年武将果然风采夺人。
紧跟在凤随身后的是一位容貌俊美的青年,身量与陈原礼相仿,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天青色常服,举手投足间带着习武之人的干脆利落之感。
这也是与薛千山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薛千山记得他有个挺特别的名字,叫司空。
司空是这三人当中年龄最小的一个,神情之间却并没有他这个年龄的人常有的锐气与骄傲,反而显得有些散漫随意。
不像是公差,更像是落拓不羁的江湖浪子,看似洒脱直率,却让人看不透他。
薛千山就觉得凤随和他的下属,看着都不是简单的人物。而凤随对这两个人,显然也是十分器重的。
薛千山将主从三人迎进了内厅,分主宾落座,又请凤随等人点菜——今日虽然是凤随请他,薛千山却不敢真当自己是座上宾,因此面子上客气到了十分。
司空和陈原礼以陪客的身份坐在一边,他也在打量薛千山。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遇见的最有钱的人,不好奇是不可能的。
他注意到薛千山表现出来的仪态,又与在当铺初见时的那天不大一样了。那时的薛少东温和、圆滑、通情达理,今日的薛千山则更多的表现出了他世家子弟该有的风度与仪态,进退有度,彬彬有礼。
司空就想,这位少东家该不是在面对凤随的时候也感到紧张吧?
人在紧张的时候,多少就会端着架子,用一些外在的、形式化的东西来武装自己。相反,他当初在面对司空和陈原礼的时候,才是游刃有余,真正放松的状态。
司空又偷偷打量凤随,觉得凤随还是平时的样子,既不高高在上,也不刻意亲近,只是话要比平时略多一些。
他先是向薛千山道谢,感谢他配合大理寺的公差办案,之后又聊家常一般问起了薛家在西京成里的生意。
注意到司空在偷偷看他,凤随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仿佛若无其事一般夹了一筷鹿筋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说了句“尝尝这个”,又转头问薛千山,“听说薛记也是最近几年才开始做当铺的生意?”
薛千山的视线还停留在司空的碟子上,他没想到凤随这样看上去冷冰冰的人,也会主动给属下夹菜。
思绪因为这个小插曲打了个岔,就停顿了一霎,然后才反应过来凤随问什么。
“凤大人所言不差,”薛千山的视线从司空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上移开,淡定的回答说:“薛家是做生丝起家的,到祖父一辈开始跟海商合作,故而生意多在南方。目前在西京也只开了几家铺子,家父的意思,也是先试试水。”
凤随便说:“听说薛掌柜是个极周全的人。”
薛千山思索这话有什么用意,谨慎的应道:“薛家家大业大,家父身为一族之长,自然不敢莽撞。”
凤随便又问他,“薛家的商铺开进西京之前,薛掌柜想必已对城里的情况了然于胸了。薛家家业虽大,但势力毕竟多在南边,有句话是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薛家可遇到过什么麻烦?”
薛千山隐隐约约的抓住了一点儿线头,“北上之前,对西京的情况有所了解,这是必须的。麻烦么,自然也是遇到过的。”
他抬头去看凤随,揣测他问起这话的意思。
凤随却仿佛对他的问题并不那么在意,反而饶有兴味地投喂他身边的属下,一会儿说“这个是醉仙楼的招牌菜”,一会儿又说“这个菜还是这里的大厨做的最地道”,不时给他夹点儿什么放进碟子里。
薛千山开始猜测司空是不是凤随的什么亲戚。因为陈原礼同样是属下,凤随就只是招呼他几句,并没有亲自给他夹菜。
薛千山正想着,这也可能是因为司空看上去年纪更小一些的缘故,就见凤随转过头来问他,“哦,都是什么样的麻烦?”
薛千山就不敢再胡思乱想了,含糊的答道:“不管是在什么地方,能开得起买卖的人家,多少都是有些身家的。也有些买卖人,初来乍到,没有身家背景……那就只好找一些其他的办法来做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