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佑帝也听说过自己姑母的种种“壮举”,一时间只觉得脸上发热。但凡男人,就没有谁乐意让自己老娘管着吃喝拉撒的,但偏偏孝道两字又压得人不能反抗。依着崇佑帝对长荣公主的了解,虞道野但凡反抗,她是一定会拿着“不孝”的罪名来打压的。
虞道野没有看司空,他只是看着崇佑帝,一字一句的阐述自己的罪名,“微臣当时走投无路,只想离开西京,换一个身份活下去,后半辈子能过的像个人,而不是一条狗。被人呼之即来喝之既去。”
旁边有人忍不住插嘴,“身为人子……”
虞道野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打断了这人的指责,反问道:“身为人子,本官已将前途、婚姻拱手奉上,老大人还希望本官如何孝顺?”
他这样一说,倒是有不少人想起虞道野年轻时候曾经想要去投军的事来。虞家是武将世家,虞谅自己当年也是武将出身,但虞道野却一辈子没有出过西京城,只在青羽卫领了个闲差。与虞家的祖先相比,算是很不成器了。
虞家的爵位,可都是在战场上拼杀回来的。
虞谅也斜了那插嘴的文臣一眼,铿锵有力的反问一句,“公主大约是与我虞家有仇,我的儿子但凡想要上进,她必要伸手阻拦。老臣不得纳妾蓄婢,一把年纪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却被她困于京城,一事无成。”
刚才插话的文臣彻底闭嘴了。
虞家一门武将,传到虞谅这里,尚了公主,从此再没有机会披甲上阵给虞家挣军功。等轮到他儿子,更是养成了一只鹌鹑,虞家的传承算是断在长荣公主手里了。
但要说长荣公主溺爱孩子,不舍得儿子辛苦吧,也不是这么回事儿。虞道野自己倒是想上进,但她却不想让儿子离开她的手掌心。
这副做派,说起来还真是挺像虞家的仇人。
昭德殿里沉默了一会儿,虞道野又把话题拉了回来,“微臣没想骗婚,事实上也是骗婚了。至于李氏自尽,虽然不是微臣下手,但有公主逼迫于前,又有微臣不作为在后……微臣罪责难逃。微臣愿领罪。”
一句领罪,让崇佑帝也没了话说。
恰在此时,就听侧殿的珠帘后一道傲然女声尖声喝道:“领什么罪?!贱人自己寻死,于旁人何干?”
第216章 引线
司空精神一振,等了这么久,正主可算来了。
他可是当过捕快的人,论起跟各种嫌犯打交道,他可是专业的!
司空忙说:“国公爷是否有罪,自有官家做主,微臣不敢置喙。微臣今日告的只有长荣公主一个人!臣告她囚禁民女,逼死人命!”
铺垫了那么久,司空终于逮住机会掀开了自己的目的。
虞道野是可恨,但更可恨的还是长荣公主,司空早知道不可能将这母子俩来个一网打尽。那就只能……擒贼先擒王了。
虞道野也露出愕然的神色,随即便平静了下来。
他猜到了司空的打算。
这样也好。他想,他的儿子比他有脑子,性格也比他更果断,更懂得如何在劣势中权衡利弊,去争取最好的结果。
珠帘后,太后面沉似水。
长荣公主却气得坐不住了,顾不上小内侍传话,拍案而起,“笑话!囚禁民女?!逼死人命?!小将军说的是谁?”
司空扫一眼微微晃动的珠帘,一字一顿的说道:“陇右、李家娘子……你儿子当初入赘的那个李家。”
“哦,是她啊。”长荣公主做出一副刚刚从记忆里扒拉出这么一号人物的样子,语声轻蔑的哼了一声,“她自己个儿找死,怪得了谁?”
司空也学着她的语气哦了一声,“她是自尽没错。不过将她从陇右一路挟持到京城的,正是殿下吧?”
长荣公主作为皇室现存的最为年长的公主,被人捧了一辈子,养出了一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脾性。就连在太后面前,她也一向我行我素。此刻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咄咄逼人的问到脸上,登时不悦。
“挟持?”长荣公主冷笑,“我用得着挟持一个下贱女子?是她舍不下国公府的富贵,自甘下贱……”
“还请殿下积点儿口德吧。”司空冷声打断了她,“她若是贪慕富贵,会宁可把孩子送进寺庙,也不愿意进国公府做偏房?”
长荣公主被噎了一下。
司空又道:“俗话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淫者见淫。”
长荣公主勃然大怒,“放肆!”
司空没搭理她,而是冲着崇佑帝规规矩矩地跪下,“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请陛下给微臣一个公道。”
如果说之前朝堂上的气氛,还有几分君臣闲话、商量着解决问题的气氛,“陛下”这个极为正式的称呼一出来,所有的人都不自觉地端正了一下表情。
崇佑帝也觉得一股凉气从背后窜了上来。
小将军这是拿定主意忽略掉他之前的明示暗示,也不打算给皇家一个面子,非要逼着他表态了。
凤云鹤从队列中站了出来,跪在了司空的前方,朗声说道:“陛下和各位大人已经审过了证人。人证、物证俱全,案情清楚明白,请陛下给臣子一个公道。”
凤随出列,在凤云鹤身后跪下,“请陛下给臣子一个公道。”
陆陆续续有武将出列,加入了这个行列。
“请陛下给臣子一个公道”这句话在昭德殿此起彼伏。
崇佑帝开始觉得屁股下面的龙椅有些烫人了。
珠帘后,长荣公主简直要气疯了,她仗着自己年长,身份又高,一把掀开珠帘,从侧殿走了出来。
身份尊贵,可以享受的资源就更充足。至少从司空的角度看过去,觉得她这张脸皮简直比虞道野还要鲜嫩,只是柳眉倒竖,神色骄矜,眼中溢满杀意。
“我倒要看看,哪个敢欺到我头上!”她这样说。
司空与她对视片刻,转头望向崇佑帝,一字一顿地问道:“敢问陛下,宗室女眷敢逼死人命,且洋洋自得,毫无廉耻之心……谁给了他们如此狂妄的胆子?!难道在宗室中人的眼里,陛下的江山就是他们的江山,可以任由他们为所欲为,陛下的子民就是他们眼里的牲畜,可以由着他们欺凌打杀,却不必经过陛下的准允?!”
凤云鹤在心里暗暗赞了一句好。
这把火,终于烧到了整个宗室的头上。
皇族接受全天下的供养,高高地凌驾于天下百姓与普通官员之上,享有天下人所没有的特权,骄奢淫逸,肆无忌惮地享受着皇权所带来的好处。
哪怕是左光书这种朝廷重臣,见了他们也会客客气气。但他们的客气有几分真心,这里头的事儿就不好说了。
但没人说,不代表没人意识到宗室与朝臣之间越来越深的分歧。
宗室名声不好听,更多的是他们自己行为不检。
人么,有了特权的时候,就总会按捺不住地用上一用。同样的事情别人做了要下狱,他们只需要亮出身份。
更多的时候,他们的身份带来的是物质方面实实在在的好处。无数的人捧着真金白银到他们的面前,求升迁、求官职、求好处……
一个人,总是处于被人追捧的状态,他会怎么样?
李持盈这件事是远的,其实就在这西京城里,哪一年没有宗室子弟闹出事情来?至于欺凌到普通官员头上,那更是家常便饭了。
可以说,朝臣与宗室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差的只是一根引线。
如今,司空就把这跟引线给点着了。
“请陛下给臣子一个公道。”左光书也在御座下跪了下来。
他一跪,身后文臣们哗啦啦跪了一地。
崇佑帝眼瞳骤然一缩,盯着左光书的时候简直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他明明记得左相与端慧郡王来往颇为密切,两家似乎还是儿女亲家……对了,左相家里的嫡长女,就是嫁给了端慧郡王的大儿子。
崇佑帝有一种被信重的臣子背后捅了一刀的感觉。就在一刻钟之前,他还坚定的认为无论凤云鹤怎么挑拨群臣,左光书都会站在他这一边……
崇佑帝眼里冒火,简直想用目光扒开左光书的外皮,看一看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总不会是凤云鹤贿赂他了吧?!
左光书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他只是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
他是丞相不假,但大宋朝官员太多了,丞相也并非就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尤其宗室的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就算是他,也会觉得颇多掣肘。
如今凤云鹤这老东西忽然就把矛头对准了宗室,左光书跟着看了半天热闹,忽然就意识到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机会啊。
想他堂堂丞相,难道愿意每每看着宗室的脸色行事?!难道他不想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于是,他脑中灵光一现,也跟着跪下了。
如果说崇佑帝是感觉到了被臣子逼迫的压力,长荣公主就是怒发冲冠了。
在她看来,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而且还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贱人自己寻死也要算到她头上?!
她一眼扫过,见自己的丈夫儿子也站在司空身旁,心里越发恨怒,觉得这两个软蛋,竟然由着一个小杂毛骂到了她的头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