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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阙韶华 完结+番外 (薄荷酒/薄荷酒BHJ)


  “既然是悬案,而今端倪再现,重启便是题中之意。”李辅仁一击既中,跟着不紧不慢说道,“是非真相,公堂上自会明了。谁若是一味阻挠,才是真的居心叵测!”
  他的语气忽而一肃,变得郑重异常:“陛下,自我朝开国至今,琅環为国立下汗马功劳,义士边关血战,不防背后却是禹周自己的暗箭!蒙冤而死,试问谁能瞑目?忠奸不分,朝廷何以服众?此事关乎国本民心,说天大也不为过,臣愿附议陈赵二位翰林,请陛下降旨重审旧案,令冤情大白,以昭日月!”
  他是有备而来,一席话有理有据,一众文武无不动容。翰林院长史顾宏声率先出班附议,随后国子监祭酒张砚存附议,户部侍郎钟霖附议,洛城府尹孔尚业附议……
  薛松年眼看表态声援的臣子越来越多,转瞬将成燎原之势,心中顿时大急,猛然高声道,“李辅仁,你敢串谋结党,祸乱朝纲?!”
  他知道皇帝最忌讳臣子结党,李辅仁身为戊辰科主考,是陈元甫一干进士的座师,将矛头对准这位凌烟阁大学士,或许还有机会扭转局面。须知在朝堂上,想办成一件要事,往往得经过百般周折,将事情搅黄却着实容易得多。他一边厉声斥责,一边朝下手连使眼色,示意几名向来以自己马首是瞻的官员赶紧出言,制造争执混乱。
  “琅環旧案,薛辅政亦是干系极深,理应避嫌。”洛凭渊见他仍要垂死挣扎,心中厌烦,冷冷说道,“我奉劝你还是闭嘴,别再搅风搅雨!”
  他的声音不高,但暗暗蕴了真气,立时将殿中的嘈杂压了下去。
  场面一时安静,群臣都大感诧异,薛松年虽然地位岌岌可危,但总归仍是重臣,五皇子竟如此不客气?
  但闻洛凭渊一字一句,接着说道:“我这趟前往江南,遇见了一位名叫秋寒柏的剑客,说是薛大人的旧识。就不知,辅政可还记得故人?”
  他口中的秋寒柏,正是秋伴絮的三叔,也是薛莹川画像里那名男子。
  慕少卿和顾笛领着剑堂弟子在苏州城里寻人,围追堵截连带规劝,很是费了一番周折,日前才携带人证物证兼程赶到京城。
  秋寒柏三字落入耳中,对于薛松年,犹如接连几道雷霆在头顶炸响,又似脚下铺设金砖的地面骤然开裂。他当然不可能忘记那个沉默寡言,愿意粉身报恩的忠心属下,以及多年前托付的一只保命书筒。这是最大的秘密,人不知鬼不觉,专为防范韩贵妃和洛文箫,然而看洛凭渊的神态,分明是洞悉了内情。
  饶是他老谋深算,也禁不住心神大乱,后退了一步,面色瞬间灰败如死。
  朝中文武自然不明所以,秋寒柏是何许人,为什么薛松年仅仅听到一个名字便即脸色大变?但宁王于此时提及,料想是与琅環冤情有关。包括御史刘德顺在内,几个本待开口的文臣都闭上了嘴,有的不动声色地擦一擦冷汗,有的悄悄收回刚踏出班次的脚。
  “父皇,”洛凭渊朝向御座,神情肃穆地深施一礼,“十年前,儿臣的母妃如嫔死于逆贼魏无泽之手,嫁祸皇后娘娘,当时情势扑朔,真相直到现今才逐渐浮现。生恩、养恩皆是深重,儿臣不能坐视琅環娘娘蒙受不白之冤,且必要查明母妃身死的真正原因,请父皇准予群臣所请,重审琅環旧案!”
  今天以前,他曾千百遍地思索过,金殿申冤时,自己应当说什么,又该如何据理力争;但是当等待已久的时刻到来,伴随着臣子们的唇枪舌剑,最先涌上心头的仍是昔日宫中的记忆与画面,那种仿佛世界在一夜间塌陷的痛苦,漫长无望的忧伤,家国大义、儿女情长,原是出于一心,难分孰轻孰重。
  天宜帝看着情辞恳切的五皇子,从洛凭渊的角度,如是奏请可以说再正常不过,也无可厚非。他的目光扫过仿佛被打中七寸,突然变成了哑巴的辅政,捕捉到了对方脸上来不及掩盖的一丝张皇。
  不用问,薛松年必然做出过某些不可告人的勾当,而且很可能比死去的林淮泰更为不堪。皇帝也不想问,先是安王,再是鼎剑侯,已经将宗室的脸面撕得七零八落,如果洛凭渊再当廷讲述一段辅政大人的过往轶事,摆在自己面前的恐怕就不仅是重审旧案,还要被敦请下罪己诏了。
  在他怒火攻心又无奈的工夫,朝中不断有臣子出班附议:兵部尚书周秉、兵部侍郎颜思存、大理寺卿宋襄、武英将军郑明义,左都御史程许、御林卫统领尉迟炎……或老成持重,或言简意赅,但表达的都是相同意思:请陛下降旨重审。至于刑部尚书邹培盛,索性主动请旨。
  不过须臾,紫宸殿上站满了人,百官就像要重新排列位置一般,纷纷从两侧的朝班迈出,来到中间。有那么一瞬,天宜帝感到呼吸困难,沸腾的怒气直冲到头顶,却在喉头梗住,无法化作咆哮向外爆发,血气缓缓倒流回落,留下一片凉飕飕的空虚。
  在他的记忆里,天宜朝二十余年,连同他的父皇临朝的顺业年间,朝会上从未出现过如此群臣齐心一致请旨的状况。自御座上望下去,黑压压一片,每一张见惯的脸上似乎都写满了反对和劝诫,正无声地等待、催促。
  其实在早朝之前,他还是有些信心的。长久以来,静王很少在朝中露面,且并不掌握权力,云王和宁王也各自将兵权和靖羽卫交还,而琅環,琅環不过是一群背着罪名的江湖草莽。
  所以,即使事情已实实在在发生在眼前,皇帝仍然不能置信,为什么满殿的臣子,从文臣到武将,都要立场鲜明地支持静王,不惜触犯君威,逆拂身为帝王的自己?
  与此同时,他心底又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琅環若是真的那么简单,还能成为你的多年心病,当初又何必非要除之而后快?”
  以及,此前御书房内对峙,洛湮华所说的那句话:“父皇有没有想过,究竟什么才是琅環呢?”
  “陛下高居庙堂,莫要小视了江湖,江湖即是人心。”依稀记得,很久以前初登大宝,甫为皇后的江璧瑶如是对自己说道,“譬如黑白对错,世人心中自有一把尺子;万岁虽然一言九鼎,也没法不顾人心向背吧?”
  “琅環么……”她想了想,唇边浮起恬静笑意,答得很是含蓄:“琅環中人要的不是修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父亲的意思,既然是出身武林的侠客,凭着本心做些于国于民有益的事便好,至于是非成败,自有江湖后人评说。”
  可想而知,皇帝对于这样的回答不会喜欢到哪里去,然而,时隔多年,他却在满朝臣子肃然的神情里,读到了人心向背的含义。
  以目下情势,他已经不能像早先对付云王一样,摔个杯子,说句“谁敢再为琅環鸣冤,有如此杯”就轻易打发过去,经过太子、林淮泰兄弟、薛松年连续三道重击,刚愎独断如天宜帝洛展鸿,也不由得气短心慌。
  “洛湮华,你很好啊!”他的目光转向依旧默然站在原位的静王,才瘪下去的怒气忽地又涨了起来,冷笑道,“指使朝中文武逼宫闹事,你好大的胆子!何不想想,就算一时占到上风,你还能得意到明天么?!”
  “父皇言重了。”静王望一眼皇帝略显扭曲的脸孔,沉静的眼瞳里,仿佛又现出淡淡倦意,“众位大人进言,是为了维护朝廷的律法、尊严,而非我洛湮华,陛下理应欣慰才是,何以反而见责?至于儿臣的生死,有年初无端问罪在前,含章失火在后,早已不做他想。”
  他看也不看皇帝再次青白交加的面色,举步出班,徐徐说道:“儿臣忝为琅環宗主,去岁五月初三,与陛下在御书房杯酒立约,琅環愿从江南复起,相助朝廷内肃积弊,外驱辽金。迄今十七个月,儿臣自问已倾力而为,请陛下信守诺言,重审昔年旧案,使琅環冤情昭雪天下,生者、逝者各自安然。”
  他的语气并不如何强烈,但在鸦雀无声的大殿里,有着说不出的静穆之意,一字字落在众人心底。事实上,很多年以后,参与了当日朝会的臣子们仍然清楚地记得,皇长子在紫宸殿上,代表琅環向帝王提出践约昭雪的一幕。
  洛凭渊感到眼前不争气地有些模糊,除了秦肃,他比殿中其他人都更明白,为了这一刻,皇兄走过了几多艰辛。他强忍着不去抬手擦拭,只微微低下了头。
  一众臣子虽不至百感交集,但许多猜测却得以印证,静王洛湮华,确实是在去年五月入宫贺寿之后归朝的,再往后,伴随着战事大捷,缔结合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短短两年间,清平盛世初现气象,件件大事里皆有琅環的影踪,就如云王和宁王身后始终站着静王。
  即使是最多疑的臣子,对听到的内容也没有丝毫疑虑,倘使未曾约定在先,谁也不可能在背负冤屈的同时倾尽全力。只不过,为了交换一个最初就应当属于琅環的承诺,皇长子付出的代价未免太过沉重。
  很奇异地,随着静王话音落下,紫宸殿中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寂静,没有任何喧哗或骚动,连偶尔的低语也停止了,近乎凝固的静默仿佛在瞬息间扩展到偌大殿宇的每个角落。不约而同地,众人的目光投向了最前端的御座,等待着皇帝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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