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
是岑闲的声音。
很快,岑闲扶住了朔望的手, 朔望茫然地看了前方一会儿,双眼无神。
岑闲看了朔望一会儿, 看见他的眼神涣散,好像……看不见了。
江浸月的话如犹在耳:“你受过的,他也会受, 动不了内力,还有看不见,听不见……呕血,甚至于走不了路……”
岑闲喉结滚动,五指收紧, 青筋浮现在苍白的手背上, 声音干涩得厉害, 问朔望:“阿朔……你……”
你还看得见吗?
他话还没出口,就听见朔望小声问:“你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岑闲喉头一哽,话说不出来了,只觉得心一阵一阵收着疼。
朔望抿着嘴等岑闲的回答,没等到。他长眉入鬓,俊美的面容露出一点抱歉的神色:“对不住,当时我没能在你身边。”
岑闲闭了闭眼,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低声道:“你先别说话,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朔望在岑闲面前向来是听话的,闻言也就不再说话了,就着岑闲的手出门。
岑闲带他走得很小心,他不多话,十分的克制,但是又能体会到克制里面,溢出来的照顾。
朔望忽然庆楠‘枫幸起岑闲是个克制的人,没太多责难他,要是换做是朔望自己,一身毒被岑闲换走,估计要歇斯底里上好一阵。
也好在这毒换过来了,就不能换回原来的身体,不然以岑闲的脾性,非得把这毒再渡回去不可。
朔望在心中叹口气,要是指挥使大人真如民间传说那般鬼憎人怕,心狠冰冷,只知道算计就好了,这样是不是就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难过了。
走出了好长一段路,朔望的眼睛终于又能看见了,他转头看向岑闲,桃花眼重新有了神采,对着岑闲道:“我没事了,能看见了。”
只是岑闲听完还是没有撒开扶着他的手。
朔望咳嗽一声,颇有点不自在:“阿岑,不用扶了。”
岑闲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将手撤开了。
他们到的地方是岑府的一个小院,尚智带着几个锦衣卫在这守着,一见岑闲过来就抱拳行礼,恭敬道:“主子。”
进门去,很快就见一个风烛残年,垂垂老矣的老人坐在椅子上,朔望正摸不着头脑,岑闲的声音适时传了过来:“张婆婆,我此次请您过来,是想问问关于昭王妃柳蕙和她孩子的事情。”
朔望一愣,看向了那老人。
张婆婆浑浊的眼睛扫了岑闲一眼,又看了边上坐着的朔望一眼,点了点头:“好。”
“我家小姐……一生无子,”张婆婆嚼着字,慢慢道,“曾经养在她那里的那个孩子,是当时长乐公主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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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年前,柳蕙同魏长乐是闺中密友。
柳蕙,字兰心,是当时朝中重臣柳太傅的女儿,自小便有上京第一才女的称号,三岁吟诗,七岁作赋,十三岁时出对子,能把新科状元给难倒,太祖叹其女儿身,她还会言辞恳切有礼地驳回去,让众人都啧啧称奇。
是以她早早就入宫,做了长公主魏长乐身边的伴读。
在国子监时,公主会和皇子一起授课,柳蕙在这里认识了魏以诚,还有后来的先帝魏以韬。
四人少年时是至交好友,年少春衫,鲜衣怒马,骑着紫骝过神武大街;趁着夫子睡着了翻墙跑走,先帝调皮些,还会拿着毛笔给夫子画两条黑漆漆的胡子;若是逢着过年,他们还会自己鼓捣着做些酒来埋,这一坛那一坛,想着以后大了嫁儿子嫁女儿,再挖出来喝。
只是宫里规矩太多,他们玩那么两下就会被司礼监的太监们追着跑,最后被逮回去趴在桌上苦哈哈地抄书。
抄着抄着就闹起来,墨汁溅了一地,浸透雪白的宣纸。
那时魏长乐常同柳蕙说,若是没有这几个人,她会在宫中憋屈死。
那是他们一阵极快活的少年时光。
只是这些时候,一去不复返了。
后来魏长乐因为母亲曹鸢毒杀了太祖的宠妃,她代母受过,不得不前往昭罪寺为那名死去的妃子诵经超度一年。
柳蕙每月都会去探望魏长乐。
她们仍是闺中密友,会靠在一块说些知心体己话。
而那时,魏以诚已经和柳蕙成了婚。
他们少时就有婚约,后来又芳心暗许,成婚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只是柳蕙一直没有孩子。
她怀过一次,后来因病小产,身子受了损伤,太医说难得再怀上,而魏以诚则是被柳蕙小产的景象吓坏了,说什么也不愿柳蕙再怀孩子。
怕柳蕙疼。
反正魏以诚对有无子嗣不甚在意,在魏以诚看来,孩子是缘分的事情,强求不得,若是实在没有,皇家那边交代不过去,那在宗室那边过继一个便是。
而这时魏长乐那边,她和昭罪寺中的一个和尚私定终身,还怀上了孩子。
震怒,先是杀了那个和尚,而后要魏长乐打掉这个孩子,可是最后魏长乐却没舍得,愣生生怀到了六月,吃了催产药将孩子生了下来。
她以为太祖和皇室至少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可是她想得太好了。那孩子一出生就被当时的主持抱出昭罪寺扔掉。
皱巴巴不足月的婴儿哭得声嘶力竭,小脸紫红紫红,主持本应杀了他,最后却没有下手。兴许是因为佛法不杀生,又或许是因为这是他弟子的血脉,总而言之,他最后将这孩子放在了河边,任由这孩子自生自灭,却不料柳蕙一路跟着,等主持走了之后,将这孩子小心翼翼抱回了昭王府。
抱他回去那天正好是初一,天上暗沉沉的,连个月亮都没有,柳蕙就干脆给他取名叫魏朔。
自此,昭王府多了个小世子。
谁也不知道,这个小世子,其实是公主和一个和尚私定终身生下来的孽种。
根本不容于世。
他在昭王府快快乐乐地过了十四年。
有疼爱的父母,有玩乐的好友,是上京城引人注目的天之骄子。
直到那一年,昭王私藏甲胄谋反一事被揭发,先帝亲自下旨抄斩满门,禁军和锦衣卫一齐涌入昭王府。
所有的一切,都如同镜花水月一场,破碎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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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发时,我这老婆子早就不在柳府和昭王府了,”张婆婆说,“倒是逃过了一劫。”
说完,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尽管早有准备,知道自己并非昭王与昭王妃的亲子,但是朔望听完还是有一些恍惚。
他扯了扯嘴角,对岑闲轻声道:“你说他们俩,怎么就这么好心呢?”
朔望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帮着别人养孩子,最后还被别人倒打一耙了。”
“是不是有点傻?”
岑闲定定看着他,而后伸出了手。
带着薄茧的指腹擦去脸上温热的水痕,朔望怔了怔,一时没有动弹。
原来……自己哭了吗?
“他们不傻,”岑闲道,“只是本心善良。”
且抵死不改。
魏以诚无怨无悔守着边关,怕朝堂粮草不支,在朔漠那个荒芜又鸟不拉屎的地方自己垦田补贴军用。
柳蕙待在上京,江南荒灾时当了王府值钱的物什布粥十里,给逃难的人供饭食与居所。
只可惜,终究是遇人不淑。
岑闲想到张久成之前千里迢迢,不惜掘坟挖出来的那些书信。
少年情谊,手足血脉,抵不过权势富贵。
从小院子里面出来,朔望有些头疼,肺腑翻涌着,气血有些不顺。
他看起来好似并不是特别在意今天这一遭事情,仍是平日里面那潇潇洒洒的江湖客样子,实则心里难过得很。
归根结底,昭王与昭王妃什么也没有做错,最后却引来了杀身之祸。
他忽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遇到过一个瞎了半只眼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神神叨叨地扯住昭王妃的袖子,跟昭王妃说:“此子命中带煞,累及旁人,孤独一生,夫人赶紧扔了他吧。”
现在想来那半瞎说得也很有道理。
他生父净心在他还没出生时就被太祖下令乱棍打死;他生母魏长乐也不见得过得好;同他一起长大的岑闲,受尽磨难,差点丢了命;至于收养他的昭王与昭王妃,坟头草都该两人高了——虽然他们连坟都没有……
就连他自己,现今也过得一副乱七八糟的样子,连替昭王翻案都做不到。
天煞孤星啊,朔望在心中轻念。
当时娘亲是怎么回答那个算命先生的,朔望浑浑噩噩地想,她说了什么?
昭王妃说:“带煞之人,命中灾劫众多,既如此,我是他的母亲,我在一日,就为他挡一日。”
“若我不在,也总有人会伴着他的。”
“他不会孤独一生的。”
“阿朔?”
岑闲的声音响在他耳边,朔望被唤得回过神来,眼眸倒映着岑闲那张脸,他的手被岑闲苍白的指节扣着,十指交握。
他没有别人了,天大地大,伴在他身边的,只剩岑闲了。
作者有话说:
说起来,朔望同学真的很非酋(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