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留下一条拖痕,两排凌乱的脚印。阿念狼狈喘息,循着来时的记忆,连拖带拽地架着阿常走。走了不远,阿常醒了。抬起头来,看见阿念,哑声道,“哥不行了……你自己走。”
阿念不予理睬,执意带着他走。阿常喘息困难,再说不出话,垂着头,由着阿念拖着走。
走上一段路后,阿念几乎坚持不住,两腿发软。口中呼出大团白气,双目迷茫。眼前唯剩白茫茫的路,旁的甚么都不知道了。阿常痛苦喘息,声音渐弱。听在阿念耳朵里,如同刀子割在肉上。无论如何也没法将阿常放下歇息。
“阿念……”阿常从喘息间带出极轻的话来。吐出二字,又张口艰难喘了几口,积累些力气,才道,“我想……听你叫声哥……”字字艰难,带着恳求意味。
阿念听了这话,抿了抿嘴唇。执拗地盯着前方,死咬着牙,摒着一口气,拖着对他而言太过沉重的身躯前行。
莫要说这道别的话……我要救你……一定要救你……他在心中对阿常道。
阿常的喘息越来越弱。过了一会儿,几乎以气声说,“阿念……哥舍不得你……”
阿念眼中不自觉噙满了泪水,兀自一步一个脚印地艰难前行。恍惚间,眼前景象都变得模糊,仿佛回到了他俩的小木舍,一张嘎吱作响的小木床,一桌玲珑可爱的小木雕,一个阿常亲手编的竹药框。他想往屋里走,却怎么也走不到……怎么也走不到……
阿念哭了出来,双腿一软,跪在地上。身侧的人沉重倒地,扬起了蓬松的雪花。阿念一边哭一边摇那个人,那人一动不动,睡着了一般。不知甚么时候起,他便听不到他的喘息声了。阿念固执,抓着阿常的衣领拼命摇,越摇越重。那人原本会笑嘻嘻地抬起头来,一把将他搂在怀里。现在他却不动了。
阿念摇了一会儿,无措地看着地上的人。嘴唇发颤,口中发苦。他张嘴数次,终于发出一个不完整的音,“哥……”
他扑到阿常身上,带着哭音颤声道,“阿……常……哥……”
那人却是听不见了。
阿念将阿常翻过身来,用袖子揩干净他的面孔,呆呆跪在他身侧,对着他看。怕阿常冷,便解开自己衣襟,将身子覆到阿常身上,用身子暖他。阿常身上的热气已全部散了,冷得像块冰。阿念固执,又用手掌慢慢摩挲他的身子,用面颊蹭蹭他的脸孔,蹭到阿常下巴上的短硬胡茬,心中又生出酸楚来。却是不哭了,只安静地抱着阿常,与他作伴。
不多时,阿念身上落了一层雪花。他脑袋搁在阿常肩头,微睁着眼,与他冰冷的身子相依相偎。意识逐渐模糊起来,便是有人骑马来到他面前也没有抬头看。眼前慢慢陷入一片黑,甚么都不知道了。
第3章
邱允明听下人说韩子祯将今日捉来的人带上后山,便亲自来寻。冬日里雪狐活动频繁,邱允明来时带上了猎具,带了两个心腹手下,欲要寻到韩子祯,与他一道上山猎狐。至于阿念的生死,是全然未放在心上的。
岂料邱允明刚进山,便见到阿念与人叠在一起,晕死在雪地里。他着人去看,一个还剩一丝游气,另一个却是死了一会儿了,身子都冻硬了。邱允明心说这小子在这处,那子祯还留在山里做甚么。叫手下将活着的那个带回府里,自己驱马上山去寻人。
阿念留下的脚印尚未被风雪掩埋,邱允明循着痕迹上山,很快便瞧见了另一个横在雪里的人。下马一看,也死了多时了。邱允明见自己的狐朋狗友惨死雪中,怔忡片刻,心中烦闷,想这下好了,这小子活着叫人烦,死了兀自给我添麻烦。
自己立在雪中盘算,这事也只好装作不知道。等寻人的找上门,再把李念交与他们处置。即便处理得周到,也少不得是要留下芥蒂。他自是不怕韩家人的,但亦不想多个敌人。如此想定,便也将友人的尸身留在雪中,自己上马,进山猎狐去了。
近傍晚时,邱允明回到府中,马上挂着一只白狐狸。一个小厮等在门口,见他回来,迎上便道,“少爷,邱全着我来问,关于今日捉来的人。”
邱允明下马,自有人来牵马。他脚步不停,单说一字,“嗯。”邱全乃是邱允明心腹,便是他将阿念带回府中。
小厮,“全哥道那人烧得利害了,放着不管怕是没几日就死了。问是否要着人请安大夫过来看。”
邱允明心想,李念若是死无对证,那韩家的事更麻烦,便道,“可以。”
小厮得了令,便下去了。
邱允明照样过他的少爷日子,再听到李念的名字,已是三日以后。说是人晕死了整整三日,虽是灌了汤药入肚,奈何就是不醒,烧得浑身滚烫,只怕救不回来了。安大夫有一剂猛药可以一试,价高难求云云,来征询邱允明的意见。
邱允明亦不愿为这等小事伤神,便道允了。韩家派人来寻过,却未曾怀疑到他头上,这事又如过眼云烟,从他脑中被抹去了。
又过了数日,邱允明买了个小倌回府。他为人挑剔,不喜带人入卧房,便又带去偏房玩,恰是上一回欺辱了阿念的那一间。云雨过后,邱允明心情尚佳。也不在房中多留,将那倌儿丢在原处,便推门出屋。难得有闲情逸致,拢着袖赏赏雪景,正逢丫鬟捧着铜盆进隔壁屋,便将人拦下,问,“这里头住着谁?”
丫鬟见是大少爷,赶紧道了个万福,道,“回大少爷,是全哥带回来的人。”
邱允明此时又想起了阿念这人,问,“醒了吗?”
丫鬟道,“早上醒了一回,这会儿子又昏睡过去了。”
邱允明略一思索,便朝那屋走了过去。
邱允明到那屋里一看,屋里连炭炉都未曾燃一个。正是化雪时分,屋内冷进骨子里,只怕这人刚退烧又该染恙。阿念昏睡着,面颊上染着不自然的红晕,睫毛微颤,似是陷在梦魇中。枕侧放着一只鸽蛋大的小木雕。
下人见邱允明入屋,赶紧端了暖炉过来。邱允明又问了问情况,方知阿念这几日只醒过一回,便是在今晨。木然睁了一会儿眼,便又没了知觉。邱允明留话道,“醒了知会我。”便离了屋。下人见邱允明态度不冷不热,便愈发不将阿念放在眼里,又将暖炉灭了,撤走了。
当日午后便有人来报,说全哥带回来的人醒了。邱允明点头,示意知道了。然而想起去看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晚上了。那晚邱允明酒足饭饱,与新买来的小倌风流了一回。他不过尝个新鲜,玩第二次时兴致已经不大,弄了那小倌一回便下床离屋。见隔壁屋烛光隐隐,信步走了过去。推门一看,阿念仍双目紧闭睡着。面孔倒是干净了许多,想是白日收拾过了。
邱允明只泄了一回,身上不大爽利,内心有些躁动。回想起自己曾也尝过阿念的滋味,一时多出些念想,便进了屋,随手闩上门。踱到床沿,低眼细看,阿念眉眼清秀,面色苍白,倒显出几分病态的赏心悦目。大抵是大病初愈,面颊较上回见到时瘦了一圈,下巴尖尖的,看上去单薄脆弱。
那时韩子祯问他阿念滋味如何,他自然要答说尚可。彼此都是风流场上混的人,倘若随口夸奖,未免有些掉品。但邱允明心里却对这滋味惦记着,尤其是阿念被干得喊不出声,白生生的手指头紧抓床单,心中既恨他,又知趣地蹙眉喘息,那模样是任何姑娘小倌学不来的。
邱允明目标明确,故也未曾多犹豫,探手捏住阿念的下巴,轻轻感受那一处滑腻的皮肤。他虽有些欲求不满,毕竟已泄过一回,并不心急。拇指不紧不慢,指腹揉着他的皮肤,慢慢下滑,在脆弱的喉结上转上一圈,又摸到被子。
邱允明待要将被子掀掉,背后忽然传来叩门声。安大夫在外头喊道,“开门,吃药!”
邱允明被败了兴致,皱了皱眉。顿了一会儿,走过去开门。门口等着一个白胡子老儿,见到邱允明亦不甚礼貌,喊了声少爷,便径自入屋。将药碗一放,小心扶着阿念坐起身,叫他靠着自己瘦成一把柴的身子。仍不忘帮他拢好被子,才用勺子撬开他的嘴,给他喂药。阿念极其虚弱,并未醒来。
邱允明自是知道这老儿看不惯自己,奈何他是父亲的老友,面上仍对他有三分恭敬,温声道,“安大夫何须亲自来送药,着人送来不就好了。”
安大夫手稳,送一勺药入阿念口中,一滴不漏。口道,“你们邱家的手下老夫使唤不起。”
邱允明笑道,“这从何说起。”
安大夫山羊胡子一翘,“从何说起?还需要说吗?打个比方,这小儿,老夫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鬼门关上救回来,如今受不得一点凉的。叫他们生炉子,说了几日,连个暖炉的影子都没见到。拿人命当回事吗?”从暖炉说到了邱家人,又说到了如今年轻人。人都说人老反而有小孩心性,邱允明知他恼怒,亦不与他计较。只盼堵了他的嘴,故赔笑道,“那真个是他们的不是了。回头允明与邱全说上一回。”
邱允明立在那处,又听了安大夫一顿教训,直等到他将一碗药半碗温水送入阿念腹中,还上前与他一道将人扶着躺下,盖好被子,目送他出屋,才松口气,暗骂一声老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