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人同我一起来。”卢近爱道,“我们拿斧子把院中这几棵树砍倒。”
他们先是下意识应了,随后反应过来,十分不解。
一人道:“大人,为什么要砍树?我们带来的柴火够用。”
“不是造饭。”卢近爱摇头道,“先砍树。”
五个人云里雾里地开始动手,不多时,院中的几棵树都倒了下去。
“砍成木条。”
树变成许多木条。
“好了,我们把它堆到门口去,堂里也堆一些。”
这回衙役们明白了卢近爱的用意,脚黏在地上不肯拖动:“大人,这样不好吧。”
“怕什么。”卢近爱呵斥道,“死了有我和堂尊陪着,你们难道以为永嘉侯和罗家是什么大善人吗?”
不情不愿之下,木条到了门口,上面被放上干柴,还浇了油,一旦有人强闯,只有玉石俱焚一条路可走。
嗤的一声,火石绒布擦着了油灯。
逐渐明亮起来的酒楼里,处处是酒香肉香,歌舞声寻常如每一日,白天黑夜从不断绝。
罗府的仆人捧着刚从地下挖出来的坛子,在侍女掀开淡红流苏的帷幔后,小心翼翼地走进包厢,将东西放在罗有前脚边。
“这可是好东西啊。”罗有前一开口,喝酒的一众富户顿时停下交谈,齐刷刷朝他看去,首座的朱亮祖和杨高孟被影响着,也停住筷子,望向那一个坛子。
“三十年的女儿红。”他满意地接着道,“从我的父亲起,就埋在院中了。”
杨高孟很感兴趣:“好酒,拿上来尝尝。”
罗有前赶紧起身,亲自把东西送到杨高孟身前,为他拍开封泥,满上一杯。
太监喝了酒,身后又有侍女扇风,在深深宫墙中磨练出来的警惕心迅速消融,脸上浮现红晕,眼神迷离,与朱亮祖的关系拉进,嘴里不再把门。
“那县令的事,侯爷还是要注意。”
“注意什么?”朱亮祖大着舌头,一手拿酒杯,一手夹着牛肉往嘴里塞,含糊问道,“他有什么可注意的?”
“防人之心不可无。”杨高孟有心提点,“那个人……是叫道同吧?道同好歹是朝廷命官,侯爷与他斗,虽然占着优势,但不小心被反咬一口,未必不可能啊。”
“杀了不就好了。”朱亮祖随意道,反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话不能这么说,你把他杀了,事情闹大以后正中其意。”杨高孟皱眉道,“这些酸不溜丢的书生不怕死,圣上布衣起家,有一分的可能偏向泥腿子,对侯爷你都是危险。”
“嗯……”朱亮祖沉思片刻,“那你说怎么办。”
“先下手为强,上书参他。”杨高孟道,“正好我明日要回应天,把你的奏本带回去呈交圣上,比那知县要快,圣旨回来以后,杀他才没人说什么闲话。”
第159章 武英殿的谈话
茶叶被冲泡开的清香飘散在武英殿的室内。
朱标端着茶碗,余光瞥见自己正在疯狂工作的老爹,心里有些许愧疚。
他已经把自己能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了,所以才大清早从春和殿跑到武英殿来凑热闹,顺便看看老朱同志昨天有没有熬夜,今早吃不吃饭。
猜的东西果然都猜中了,看那一大堆的奏章,老爹昨夜即使睡了,估计也没睡几个时辰。
这些公文不是只有皇帝能看,就是只有皇帝能管,故而看着忙碌的帝王,朱标帮不上什么忙,显得清闲而又不孝。
他又咽下一口茶水的时候,老朱同志正好啪的一下把手头奏本甩在高高摞起的文书堆上,数十本文书摇晃起来,艰难地维持着稳固。
在他的右手边,是批好的奏本,左手边,是还没看的奏本。这两摞高度差不多的文书,已经快要把御案淹没了,朱元璋在其中奋笔疾书,基本只能露出一个脑袋顶。
随着笔杆摆动,他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在变,一会儿饱含愤怒,一会儿轻松愉悦,如果场景不是在富丽的大殿,或许会被当做一个精神病人。
朱标观察了一会儿,突然対着殿外道:“黄禧,上早茶!”
殿外候着的黄禧赶紧应了一声,吩咐身旁的小太监去大庖厨跑一趟。
“爹,休息一下吧。”
听到儿子这么说了,朱元璋也就收回准备去蘸朱墨的毛笔,眯着一只眼睛扭了扭肩膀,舒出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
朱标刚要问他是不是没有睡觉,朱元璋便先发制人:“标儿,你的东西看完了?”
“看完了。”
朱标的学习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朱元璋处理过的奏本,除了特别重要,需要立刻下发的,老朱同志会把它们交给朱标,在他手里过一遍,然后送到中书省等待执行,这个阶段他只看不说,从里面学习治国的道理和文章。
第二阶段,朱标开始自己处理一些小事,尝试通过文字御下,在波谲云诡的朝局中用自己的权力控制朝臣,借力打力,引导事情的走向和发展。
第三阶段,朱元璋会下发圣旨,宣布太子从今日起练习国政,处分政事,听断诸司启奏,这时得到法统的承认后,朱标就可以在国事奏本上留下笔迹,主动接见朝臣,并且参与重大事务的决策,安排丞相等高品官员的工作了。
现在的他正由一向二过度,朱元璋対儿子的武力值和精神状态很有自信,但是还不放心他在处理政务上的能力,故而常常十分仔细地照看,上一次他有这样的耐心,还是在陪着朱标跌跌撞撞走路的时候。
“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没有,朱笔批改的很清楚。”
“那就好。”
眼见皇帝的视线又开始飘忽向那些奏折,朱标担心他坏了眼睛和身体,出声道:“有些事儿臣想要请教父皇。”
把目光从桌子上艰难地拔起来,朱元璋看向朱标:“什么事?”
“是这样的。”朱标道,“新朝初建,许多政策和体系还不完善,儿臣是想着,这时候定下一些好的制度,可以约束后人,也为他们提供一些范本例子以供借鉴。”
这个主意实实在在戳到了朱元璋的肺管子上,他是天字一号的控制狂,历史上就曾定下许多祖训,连子孙们叫什么名字都要提前想好,恨不得大明万世千秋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朱标这么一说,他立刻兴奋起来,身体前倾,等待后面的话。
“人们常说天高皇帝远,这是一个很大的弊病。”朱标道,“许多的事,儿臣看不到,您更看不到。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贪官污吏时时刻刻欺压百姓,如果官商勾结,那更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利益网,寻常人绝没有可能逃得出去。”
朱元璋点点头,很赞同这个说法。
当年凤阳的饥荒,一半是老天爷给的,一半是元廷给的,他绝不会忘记。
“当然事情不能只让皇帝来管,一个完整的体系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若是想不到办法,大明未必会比元廷要好。父皇当年因为什么而造反,今天的百姓就会因为什么而起义。”
细微的交谈声传到外面,这句话进到黄禧的耳朵里,他的心跳险些停住。
他猛地刹住脚,身后一干捧着早茶的侍女和太监们也刹住脚,像是被按了暂停键,齐齐顿在那里。
宫人们的手上功夫都是很好的,汤菜连一星也没洒出来,却不免全被吓了一跳。
干爹,这是怎么了?
小太监用眼神询问扭回头来的黄禧。
黄禧瞪了他一眼,朝后摆摆手,急急忙忙把茫然的众人赶回外间。
里面的仍在说着话。
“御史们虽有监察的职责,能行使弹劾的权力,但毕竟也是官员,不能做得全面。”朱标轻轻摩挲手上精致的茶杯,皱眉组织语言,试探性地表达着自己还不成熟的计划。
“拱卫司的探子发展得很好,可不能融入朝廷,只是皇家私兵。儿臣以为,父皇需要建立一个新部,使百姓能够上达天听,清流能够避开权贵。”
“至于效率问题,镇妖司在儿臣的授意下陆陆续续研究了一些东西,勉强还能让人满意,相信之后可以大规模使用。”
“咱其实也有这意思!”朱元璋道,“咱打算弄一个通政使司,叫他们专门传递内外章奏和四方陈情,有什么申诉、状告,通通可以给咱送来,只要拿上奏事便的牌子,就不许阻拦,直入皇城,政通如水。”
太子有和自己一样的想法,让朱元璋在兴奋之余感到开心,心中除了舐犊深情,还升腾起一种知音难觅的惊喜。
作为一个独裁统治的封建皇帝,朱元璋的很多理念在文武百官们看来是不可理喻的。
虽然他并不需要被人理解抱负和梦想,也不屑于获得谁的支持,但朱标対底层穷苦百姓的在意使他非常满意,没有经历过饥饿和贫困折磨的天潢贵胄,能做到这个地步,不用说也知道其难得程度。
标儿不仅是咱朱重八的儿子,还是朱元璋的继承人,大明迟早要到标儿手里,只要保持住为民的心,咱还有什么值得担忧的?
朱元璋开始傻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