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佑抬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轻声说:“我走了。”
车帘又放下,马车调转车头往东门大街驶去。
从东御街那头走路过来的吴世杰正好看到了他们在户部门口依依惜别的一幕,冷笑一声对身边的同僚道:“我们都不能坐马车上衙,这尚书大人是不一样,昨天在廷议上出了风头,今天就坐马车来了。”
跟他一起的是户部主事周砚青。周砚青从前是魏许手底下的人,魏许倒台后他想巴结韩佑无果,就转向了吴世杰,希望通过吴世杰得到吴闻茨的赏识,最近常跟在吴世杰左右鞍前马后。
周砚青知道吴世杰跟韩佑有过节,自己心里也记恨韩佑不肯提携他,同仇敌忾道:“是啊,郎中您看那马车,明显是宫里的样式,这特权当然只有韩尚书有了。”
吴世杰回想起刚才车里撩开车帘那个人,莫名觉得有些面熟,就是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经这么一提醒,便十分确定是在宫里见过的。穿着那样的衣服,还带着面纱,多半就是传言中的舞姬了。
一个下贱的舞姬也敢这么张扬,吴闻茨在心里唾弃,嘴上却说,“可能是陛下昨晚又召见韩尚书了。”
周砚青嘿嘿一笑,附手到吴世杰耳边道:“昨儿晚上韩尚书可没进宫,是马车上的那位进了韩府。”
“哦?你怎么知道?”
“我昨天晚上回家晚,路过纱帽街的时候看到那马车停在韩府门口,车上下来个身量颇高的红衣女子,带着面纱看不清楚脸,下了车就进了韩府大门。咱们尚书大人真是艳福不浅。”
“谁说不是呢,连宫里的女人都敢玩儿,”吴世杰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你说陛下知不知道?”
“应该知道吧,不然那舞姬怎么敢?”
“那可不一定,咱们陛下多信任韩尚书你不知道?高擎现在天天在家养病闭门不出,皇上身边除了韩佑还有谁?谁跟陛下说去?”
周砚青嘶了一下,“郎中您是说,他们这事儿是瞒着陛下的?可上次吏部不是传出消息说那舞姬身边儿还有个大内高手吗?她一个舞姬自己偷摸出宫会情郎还能带侍卫?”
“什么?”吴世杰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儿,他跟着吴闻茨进宫无数次,对宫里的情况比这些外官了解,心里起了疑,“带的是什么大内高手?”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听说好像看腰牌是个级别很高的御前侍卫。”
吴世杰点点头,若有所思道:“那她就是替皇上出来的。”
周砚青摊了摊手,“我不知道了哇,反正现在京里都在传那舞姬和韩尚书的风流韵事。”
吴世杰别的本事没有,对这种隐秘八卦的事却比一般人敏锐得多,他直觉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韩佑推动开放经商,第一件事就是要取消牌子钱,吴世杰管着这个,韩佑却一点儿要和他商量的意思也没有,他心里对韩佑的恨意已经达到了顶点,卯着劲儿要使坏整一整韩佑。碍于家里老爹管得严,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这会儿心里倒是冒出了个恶毒的想法。他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眼。
第45章 三哥
韩佑一直在户部待到天擦黑了才忙完。回家时天下起了雨,韩三穿着蓑衣来户部门口接他。下台阶的时候韩三一手为他打着油纸伞,一手帮他提着衣摆,扶他上了轿。但就是不拿眼睛看他,也不跟他说话。
一路沉默地回了府,轿子停在轿厅里,韩佑掀开帘子下来,对正在脱蓑衣的韩三说:“你跟我来。”便自己先往后院走去。
韩三脱下蓑衣交给侍女,抬脚跟了上去。
庭院里几株秋海棠开得正好,被雨水淘洗过后更加鲜艳欲滴。韩佑负手站在廊下看雨,听到韩三的脚步声在身边停下,便没有回头地说:“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吧?”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韩三一下子就听懂了,顿了顿,答道:“嗯,我知道了。”
韩佑回头看他,“讨厌我了?觉得我恶心?”
韩三忙摇头,“当然不是!怎么可能?”
“那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以色侍君、谄媚事主的人?”
“不是!”韩三梗着脖子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绝不会这样想先生。”
韩佑叹了口气,“三哥,我们还是以你我相称吧,你多少年没有叫过我名字了?”
韩三喉头一酸,“那是我小时候没规矩,对少爷直呼其名。现在您是朝廷重臣,是我们韩家的当家人,我不敢叫您的名字。”
韩佑转过身看向他:“你心里在骂我吧?”
“我没有。”
“我知道这件事我做得不对,你骂出来,别憋在心里。”
“是要骂,”韩三有些哽咽,红着眼睛说:“但该骂的不是先生!
韩佑看到他红了眼,自己也有点难受,皱眉叫了一声:“三哥。”
韩三吸了吸鼻子:“这么多年,你为他夏家的江山付出了多少,把自己身体都熬成什么样了,可他们夏家是怎么对你的?要你劳心劳力宵衣旰食不够,还要你……”韩三虽然是个粗人,但是这么多年跟在韩佑身边耳濡目染,对着韩佑说不出来那么粗鄙淫邪的话,一时又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自己堵得自己眼睛又红了一圈。
“科举做官是我自己愿意的,为夏家江山劳心劳力也是我自己愿意的,”韩佑转头看向廊外,沉默片刻,接着说:“跟陛下花前月下耳鬓厮磨,也一样是我自己愿意的。”
韩三咬牙忍了一会儿,一个人高马大的七尺男儿竟然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当初我就应该拼死拼活逼你娶一门亲,否则今天也不会搞成这样!”
韩佑很轻地笑了一下,“我不愿意的事,谁又能逼得了我呢?别哭,不是你的错。”
韩三哭了一会儿,扯着衣袖擦眼泪,“先生对那小皇帝是真心的?”
“是。”
韩三露出有些茫然的神情,吸着鼻子说:“我听别人讲伴君如伴虎。若是别的男人也就罢了,只要先生喜欢,我韩三绝无二话,要纳回府我第一个去抬轿子!可皇帝不是一般人,现在是好,以后怎么办呢?哪个皇帝没有三宫六院?他要是不喜欢你了,你还能在朝堂里得下去吗?努力这么多年,都走到今天了,若是有朝一日被皇帝厌弃,一切付之流水,先生甘心吗?”
韩佑垂眸,“就算有那么一天,我也还是昭国的官,也还是陛下的臣。陛下要我到哪里去,我就到哪里去。”
“先生!”韩三胸口起伏,脱口喊道:“小时候我们学史书,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您押着我读的。我还记得史书上是怎么写邓通的,难道您也想被写成那样吗!”
——无他能,不能有所荐士,独自谨其身以媚上而已。
韩三喊完,心里觉得痛苦难当,忍不住抬起手臂捂住眼睛,又呜呜地哭起来。
他这是在为韩佑不值,韩佑明明可以做一番经邦济世的伟业,明明可以做一个万古流芳的名臣。
从古自今,文臣有多在意清誉,那是宁可粉身碎骨也要留得清白的一群人,韩佑自己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
他只是刻意不去想罢了。
“三哥,”韩佑说,“我和皇帝将来可能会有一个了断,我也会为我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但是现在只能这样了。”
“为何?大不了不做京官了,以先生的本事,做一方封疆大吏也不是不行!先生说自己是昭国的官,昭国之大,难道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吗?”
“我们马上要和北昌开战了,”雨好像小了些,韩佑伸出手接雨,细细密密的水珠凝在他手上,他搓了搓手指,慢慢道:“你知道打仗一年要花多少银子吗?”
韩三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个,老实摇头,“我不知道。”
“三百四十万两银子,这是景帝时我们一年的军费。”韩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昭国十二个州,一年的田赋全部加起来,都供养不起一场战争。如今我朝仕宦风气江河日下,京中大僚尸位素餐,财政疲敝艰难。看着京中一派繁华,实则陛下从高擎手中接过来的这个天下已经是强弩之末。眼下只有开放经商这一条路可以走,三哥,我们韩家三代经商,你是知道这里头的利有多大,也亲眼看到了官有多贪,这件事交给别人来做我不放心,我要亲手把这条路给他铺平。”
“先生,”韩三担忧地看着他,“既是为了国家,您这又是何苦?”
“不苦,”韩佑笑得温柔,“我不是为了新政才跟皇帝好的,我是真心喜欢他。新政也是我真心想做的,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想把这两件事都做好再说。”
“可是……”
韩佑干脆伸长胳膊像小时候一样哥俩好地抱着韩三的臂膀说:“我这三十年都在做正确的事,这一次让我做一件我想做的事吧。我喜欢他,不管以后怎么样,我都不后悔的。”
话已至此,韩三就算是有再多担心也是徒劳,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抽着气道:“反正先生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刀山火海都跟着先生。”
韩佑叹了口气,拍拍韩三的肩膀,感激的话终究是没能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