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声不响将轮椅停在队伍末尾,从始至终都垂着眼,不曾与任何人打招呼。
他闭着眼睛,将自己身体的力气集中在一侧,胯部用力一顶,轮椅连同他本人都被倾覆在地。许是呛到了,他猛地咳了起来,咳嗽声又粗又哑,仿佛行将就木的老朽。
他的下人还站在回廊处,见此情景本想过来,被他凶狠的眼神瞪了回去。
萧竹狠狠地锤了几下胸口,终于止住了咳嗽,他面色通红,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仿佛濒死的鱼。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努力地翻了个身,让自己整个人都趴到了地上。
“当——”代表午时的钟声响起,宗庙的大门被打开,站在最前端的便是姚百汌。
众官员需再拜稽首——这既在是拜活人,向姚百汌和一众王公贵戚行礼;也是在拜死人,先皇们死后逐渐被神化,百官这一拜把拜神的程序都省了。
在姚百汌成为皇帝之前,太康官员上朝无需跪拜,只需行简单却恭敬意味很浓的叉手礼①,且奏事均有座。
每年新年时向皇帝行个“再拜稽首”礼拜年;年尾来辟寒谷再拜一次,一年对皇帝的跪拜便算完了。
姚百汌成为君主之后,始终不满臣子这种表面恭敬,实则平等的行礼方式;也不满臣子在朝堂之上与他平起平坐,便以殿中坐席损坏,借口朝中奢侈之风需遏制,不再购置坐席。
从此,臣子便站着奏事,且每月初一十五的“朔望朝”也需跪拜。
姚百汌坦然地接受了众人的跪拜后抬了抬手:“众爱卿平身。”
众人站起,只有在东侧队伍末尾的萧竹还趴在地上。
姚书会想,不管按照什么来排,萧竹都不应该在这么后面;姚百汌容忍萧修平或许与他嫡长子姿态放得够低有关系,只是不知这种低姿态是萧竹出于对姚斯涵的爱恋、还是出于萧修平的授意?
姚斯涵特意慢下脚步,走在队伍最末,他将倾倒的轮椅扶好,将萧竹抱到轮椅上,假意责怪:“你何必年年如此辛苦?”
萧竹的手覆上姚斯涵的手:“涵郎,让我做些什么吧,这样我才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废人。而且一年我就出门一次,我来了陛下高兴、你高兴、我也高兴,这就够了。”
姚斯涵抿了抿嘴,最终还是没有拨开萧竹的手。
百官跟随在贵族后面回了高台,姚斯涵和萧竹走在最后。
路程有些长,姚斯涵受不了这令人尴尬的沉默,先开口:“今年伯敏打算猎点什么?”
伯敏是萧竹的字,伯是排行老大之意,敏则是萧修平对他的评价。
萧竹仍是沉默,过了约莫三四个呼吸的时间,他才答:“今年已经拉不动弓了,明年还能不能来都未可知。”
姚斯涵忙好言安慰。
可萧竹并不领情,他轻笑一声:“你们怎么都不让我死呢?我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高台到了,官员们都还在互相寒暄着不肯入座,自是人多眼杂,两人的对话被迫中断。
姚斯涵将萧竹推到对方应该入座的位置,飞也似的逃开了。
萧竹喃喃自语道:“你也嫌弃我吗?”
*
百官皆入座后,姚百汌宣布上膳食。
姚百汌向来奢侈,午膳的备办也是如此。
“单笼金乳酥、七返膏、天花毕罗、金银夹花平截……”
宫侍们报着典雅的菜名,一道接着一道地往桌上摆,直至每个案桌都被塞得满满当当才停下。
替姚百汌端菜的宫女盈盈一拜:“布菜完毕,请圣人过目。”
姚百汌颔首:“诸爱卿用膳吧。”
陪皇帝吃饭、享受皇家美食一年也是两次,分别在万兽祭和新年,但这两次宴食上有皇帝盯着、下有巫审视,谁也不敢放肆吃喝,对大多数官员来说更像是一种折磨。
酒过三巡,姚百汌道:“萧卿,听闻你买了一位精通杂戏的奴仆,可带来了?”
站在姚百汌身后当“雕像”的萧修平忙叉手回话:“带来了,在臣犬子身后伺候的那位便是。陛下若不弃,可命她演上一段。”
姚百汌颔首:“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演好了有赏!”
萧竹身后站着一位罩着面纱、身姿婀娜的女人,女人穿了一件荷叶摆的下裙,她从高台缓步而下,仿佛每一步都带着风情,用步步生莲来形容也不为过。
姚百汌看得痴了,他仿佛梦回二十五年前第一次见舒蓉的时候。像,太像了。
姚百汌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朝姚百汌盈盈一拜:“奴身份低贱,并不曾有名字。主家仁慈,赐奴名为‘莲奴’。”
女人说完,便从口中发出一声类似鸟鸣的长啼。
“口技?”姚书会问。
温止寒点点头。
莲奴模拟的先是一只鸟、然后是一对、一群,声调有长有短、高低起伏,听起来仿佛百鸟环绕。
就在此时,一只通体雪白的鹦鹉扑扇着翅膀从远方飞来,停在了莲奴肩膀上。
莲奴边学着各种鸟的叫声,边安抚着肩上的鹦鹉,就在所有人以为会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场景的时候,那只鸟在莲奴肩上睡着了。
此时,数不清的鹦鹉自山谷间飞来,停满了整个空地。
莲奴转而唱起了歌,她且歌且舞,鸟儿仿佛是她的舞伴,配合着她的每一个舞步,让她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舞姿更加曼妙。
更绝妙的是,叽啾的鸟鸣仿佛乐器,更好地衬托了她的歌声,让她的歌喉清亮有如天籁。
舞曲皆罢,群鸟俱堕,仿佛莲奴一曲杀百鸟。
莲奴拍了拍手,鸟皆惊醒,拍着翅膀飞走了,仅剩最先停在她肩上的那只鹦鹉还停在原地,似乎在等她的命令。
莲奴长揖道:“奴献丑了,这只鹦哥献予陛下。”
奴仆当面向皇帝献这种活物,这个行为不可谓不大胆——一朝飞上枝头还是转瞬人首分离,都在君主的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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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叉手:流行于唐、五代、宋的常见礼节,柳宗元被贬到永州时曾作“入郡腰恒折,逢人手尽叉”以示自己的谨小慎微。
本周三更。
第二十四章
姚百汌大悦:“那朕便收下了。你可愿入宫与朕长享荣华富贵?”
莲奴再拜:“奴本不该辞,但……”
莲奴向这文武百官和贵族讲了一段故事。
她本是酿酒师的酒人,那位酿酒师见自己竟能酿出高等酒人,一时欣喜若狂,还没来得及往莲奴脸上刺刺青,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莲奴正庆幸自己可以不必被当成牲口那般使唤,却还是因为时运不济,被倒卖到了风月场。
她本也想认了,但那时她因为被迫无休止地接客,患上了那种病。
就在她奄奄一息时,妓院的老鸨还强迫她接客,她以为她会死客人床上。
那天点她的人是萧竹,见她是如此情况,便大发善心把她赎了出来,为她治病。
莲奴做了总结:“奴出身于风月场所,本就低贱,又曾有过一场大病,不配高攀陛下。况且萧郎对奴恩重如山,奴还未还恩,怎可贪慕荣华,攀上高枝?”
姚百汌哦了一声,看不出喜怒,他又问:“那你献此鹦哥给我,所求为何?”
莲奴思索片刻,还是决定照实答:“那只鹦哥本该飞走的,奴是为了掩饰杂耍失败才道要将其赠与陛下。奴本无所求,但既是陛下问起,奴便斗胆,借三殿下半日时光,与奴踏春同游 。”
“竟是看上了老三?”姚百汌开怀一笑,“也罢,念在你实诚可爱,朕便允了。”
此时酒已半酣,姚百汌又道:“还有谁家小奴愿意献艺?今日无论好坏,皆赏!”
“奴修文愿意一试。”
是姚书会。
姚百汌抬眼:“哦?偃都的伶官。是要唱曲儿?”
姚书会此时已走下高台,他叉手道:“奴并不擅曲,奴今日要舞剑。”
姚百汌颔首:“赐剑。”
空地上侯着一队乐师,他们手执各式乐器,也不知是本来就排了节目,还是只是备着。
姚书会与领头的乐师互相见了礼,姚书会道:“有劳阿郎奏一曲《翁妪远征》。”
《翁妪远征》自洞箫起,箫声如诉如泣,宛若早已年迈的父母站在门边,眺望着远方,他们不知道何时能盼到归人。
姚书会步伐缓慢,仿佛行走得踉跄的老者缓缓前行,又似醉步蹒跚,与哀婉的音乐格外相衬。
另一位乐师摇动铃钹,仿佛驼铃声声自远方传来。
姚书会脚下的步伐快了起来,剑也因阳光的反射闪出条条白光,晃得高台上的人睁不开眼。
埙在此刻缓缓加入,乐声浑厚深沉,哀怨悲凉,所有听到的人都会明白——骆驼背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姚书会神情焦灼,一下跌倒在地,剑仿佛是他心意的体现,在他手中不安地转动着。
高台上的气氛用“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①”方可形容。
就在众人面有悲色时,他倏地将剑向上一抛,反手接住了剑柄,仿佛下了什么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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