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易立即接道:“哎,松君说得对,清夷啊,我知你远道归来心神疲惫,但长老们的问话必须交代清楚,那就这样吧,你且去后山静思,歇息后将这几年的行迹、迟迟不归有何因由,都好生写来,交由青暝堂再议——诸位以为如何?”
“可,可。”冯尘连忙应声,凌山云与姜蝉子亦示首肯,孙辕又将堂下垂首不言的李清夷狠狠瞪了一会儿,终于不情不愿地应了句:“可。”说罢转过脸去,喉中仿佛闷雷滚动。
李清夷神色平静,启口只道:“弟子领罚。”
第4章 夜饮风生
姜蝉子出了青暝堂,沿着小径回自己的院子,他身材瘦小,裹着一袭灰袍,步履却迅捷轻盈,好似一抹灰云在林间低低掠过。
行不多时,身后无声地缀上一名双鬟少女,容貌稚嫩,不过二八年岁,二人身量却是相近,一前一后蹬着山阶,以飘拂般的轻身功夫快速行走。
姜蝉子看也未看,只听身后风声有异,便径自笑道:“玄兔,今日怎地未给你冯师叔添茶?害得为师没看成一场好戏啊。”
原来这少女名叫姜玄兔,正是姜蝉子的亲传弟子,疾行之间,但闻她气喘如常,应声道:“冯师叔的茶明明一口都没动呀。师父,还说我呢,你今日——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偏生要在大师兄面前提他的师父?”
“哦?我提你李师伯就怎么了,他是什么不能提的角色不成?”
“倒也不是,师父你这张嘴,往日也爱捅人刀子,可也不曾像这般,朝人心窝子连着戳……”
姜蝉子闻言大笑,负手而行,身姿愈显轻快,笑罢却沉了尖细嗓音,正色道:“玄兔,今日你在后头侍茶,都听出什么来了?”
“听出你拱火,叫孙师伯和凌师伯吵架。”
“嘿哟,你这丫头。”姜蝉子倒也不恼,耐心道,“我反复提起清夷的师父,戳他心窝子,他可有什么反应?”
“嗯……大师兄没什么反应。”
“那不就是了,清夷这孩子心似剑铁,旁人言语伤不得他。为师这些话,是说给孙辕与苏容易听的。”
“啊?师父,你背后骂自己师兄,还说给其他师兄听?”
“因为——”姜蝉子沉吟道,“因为我猜,他俩都已听说了。”
“听说什么?”
“一个关于你李师伯的传言。”
少女似懂非懂地眨眨眼,还待他详细道来,姜蝉子却只仰首,隔着林枝望一眼渺碧天色,自语般轻声道。
“嘿嘿,清夷那孩子或许无辜,衍派却留不得他了。”
……
这日将近傍晚时分,伏雪终于从杂务中抽出身来,自饭堂后厨揣了两个冷饼,本该回去自己在宿璧山顶的住所,脚步却不经意地便向后山拐了去。
待他已不知不觉站在后山禁闭院外,恍惚间一抬头,却正看见一个少女正从墙内翻出来。
“……”伏雪诧异道,“六师妹?”
那少女正是姜玄兔,不防被人撞见翻墙,吓得低呼一声,落地差点没绊到石头。伏雪无奈,要伸手去扶,她却连连摆手,忙着将系在腰间的裙子放下来,满脸通红地支吾道:“二、二师兄,你怎么来了?”
“我……”伏雪一时犹豫,照理说禁闭者不得探视,但如姜玄兔般翻墙违规者既在眼前,他索性也不再掩饰心思,清了清嗓道,“我也来,看看大师兄。”
姜玄兔乌溜溜的眼珠乱转,却道:“呃……大师兄喝了不少呢,这会儿估计已经醉过去了。”
“喝了不少?”这下伏雪的诧异几乎要变成震撼,“是你给他送的酒?”
“嗯——大师兄说要给我讲讲山外见闻,枯讲无趣,要下酒才合宜,我们就——”
“……”伏雪深吸一口气,道,“天色晚了,六师妹,早些回去吧。”
“啊,二师兄,那你……”
伏雪只似方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平静地说:“我去看看大师兄。”
禁闭院虽以“院”为名,实则却是高墙圈出的半座后山,虽住所用具皆简朴,空间却足够宽广。伏雪找到李清夷时天光已沉,酒虫师兄躺在山坡一块平缓的大石头上,醉态倒也老实,双眼朦胧,仿佛随时就要陷入昏睡,见到他居然还能认得,笑眯眯地唤了声:“掌门师弟。”
伏雪嗅到酒气,呆立片刻,心乱如麻,只觉眼前人音容笑貌分明如昨,怎么却变得如此陌生起来。
他一时站着没有反应,倒是那醉鬼觉得奇怪,又伸手去牵他,迷迷瞪瞪地问:“阿雪,怎么不高兴了?”
——他是真醉了,以至于忘记年岁,哄人的口气竟仍如孩童时一般。
伏雪这才慢慢倚着那石头,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唤道:“师兄。”
李清夷的呼吸时轻时沉,显然正渐渐地被酒意拉入梦乡,意识浮上梦湖水面的片刻却还能答话,只颠三倒四,已不知今夕何夕。
伏雪在昏暗的暮紫中细细注视着他侧脸的轮廓,轻声问:“师兄,为何要喝酒,回来这里让你难过吗?”
“江……”李清夷发出两声梦呓似的轻笑,伏雪直起半身,将手肘搭上大石表面,凑近了听他嘟囔,前者却忽然翻过身面朝向他,伏雪下意识往回一躲,听到那醉鬼含糊咬字,忙又靠过去细听,只闻他悠悠念道。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我的礼物,阿雪喜不喜欢?”
伏雪一时愣住,想起那枝桃花叫他匆忙间插进瓶里却忘了合窗,自青暝堂归去之后,落瓣已铺满书页。正不知如何作答,醉鬼又自顾自哼哼地笑起来。
“阿雪长大了好多,我看着,心中十分欢喜……但仍想听你说一说,这六年,你过得怎样?”
伏雪的手指猛地一攥,仗着夜色中无人看到自己垮下的眉毛,强笑道:“原来你还知道惦记我。”
醉鬼仿佛也能察觉到他情绪变化,抬起手稀里糊涂地在他头顶乱摸,衍派年轻的小掌门支着腿坐在山坡上,掏出怀中干硬的饼子一口一口吃下去,任由一只作乱的手摸歪自己一丝不苟的发冠。
面饼干噎,他随手拎过散落在旁的小酒坛晃了晃,听到其中泠泠声响,便仰头往嘴里倒,用力咽下哽在喉头的面团,心头仿佛也舒出一口气似的。
仗着夜色中无人听见,他又低低地说:“师兄,我也没有师父了。往前的五年,都不如师父离世的这一年难过。”
“我过得不好。我一直……在盼你回来。我用了半年时间,终于赢得半数长老的承认,可苏师叔说……还不到青暝堂换人的时候。”
“我知道他的意思,师父他走得太早,师弟师妹们还小……可今日你也看到了,我如今的位置不上不下。有时候我拿着定苍剑,只觉得手中沉重无比。”
“……当年你说,我若做掌门,你便为我掌剑,你说的话还算数吗,可你为什么回来得这么迟?”
那只手轻柔地拂过他的发顶,在脑后反复摩挲,伏雪心中郁气不吐不快,正全心倾诉,忽闻醉鬼冒出一句:“小辫儿呢?”
思绪被突如其来的问句打断,伏雪自觉失态,整理起心情,只不以为意地说:“不小心削断了,我自己编不起来。”他下意识按了按左肩,那里留着一道深刻的刀疤,时隔一年有余,仿佛还能感受到皮肉愈合时的痒。
李清夷残余的意识却已不足够理解他的应答,“唔”了一声便又仰倒回去,勾着人衣服的手指也滑脱,呼吸渐渐绵长起来。
伏雪看着他胸口静静起伏,夜深愈觉露重,他叹一口气,将昏睡的师兄架在肩上,向山坡下的小屋走去。
……
明月高悬,偶有流云遮蔽,沉眠中的宿璧山影便显得更加幽黑深邃。此际若从云端俯瞰却会发现,那丛丛暗影中,除了守夜弟子所执的微茫火光仍在晃动,还有一座林枝深处的庭院灯火通明。
姜玄兔守着一盏灯笼坐在台阶上,石阶夜凉如水,她搓搓手臂,正想着回屋添件衣裳,却终于看到一条瘦伶伶的人影从黑暗的山路中晃了出来。
“师父——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少女呜呜抱怨,立即提灯奔了上去。姜蝉子拂起阔袖将她细肩一裹,师徒二人并身进得屋去,灯火闪烁,静夜中的细语悄然渐隐。
“不准怨师父,还不是你白日里没给冯师叔添茶,为师自然得去请冯师叔喝回来。”
“我都说过了,分明是冯师叔自己没喝,我也没怨师父,只有师父怨我!”
“行了行了,你嗓门再大点儿,干脆把山上的同门都叫起来出早课……怎么守在门外头,也不知道加个衫子?你这傻丫头再冻坏了脑袋,为师就换个徒弟……”
第5章 春
“阿雪——阿雪?师弟,起床了。”
小孩抱着被子,直挺挺由人推着坐起身来,两眼却还是闭着的。有人拉开他怀中的棉被,立刻又将烘热的袄子塞进来,他闭着眼穿衣时,耳边传来温和的叹息。
“唉,你瞧你,又把小辫儿睡散了。”
“师兄帮我。”小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循着声一歪脑袋,便熟练地一头撞在一人身上,然而这回没等到随之覆上脑后的温热手掌,他困惑地睁开眼,将床前少年无奈的目光接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