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雪咬紧牙关,顷刻间落定决意:就在这里解决他,万不可让那把魔刀再行杀伤!
刀剑碰撞,一瞬剑光乱绽,魔刀黑气四溢,宛若乌云降落青闪,内敛的杀意凝在锋刃一线,尽数倾注为锐不可当的一击。
然而伏雪这一剑已算出其不意,那长乐豺狗出刀抵挡的动作却更如鬼魅,韩碧讶然中缓缓扬眉而笑,剑刃上的青光映在他咫尺之外的瞳仁里,仿佛幽绿鬼火狂乱闪动。
“好呀,原来你也想给我喂刀?”
仓促间他只来得及以单手横刀阻截,伏雪咬牙不答,发狠将定苍再压一寸,韩碧独臂难支,双刃摩擦之际被迫得向后踉跄一步,胸口登时便被剑尖划出一溜儿血花。
他竟仿佛全不在意流血,随手在胸前揩了一把,将自己的鲜血涂在夜色般的刀锋上,接着双手握住刀柄,神色已转为全然的兴奋,急促说道:“好,好!你的剑不错,既然李清夷不在,你便代他做我的伥鬼,怎么样?”
云后闷雷隐隐轰鸣,山风骤烈,黑暗中将那双泛着绿光的瞳孔吹得模糊不清,阴沉了整日的天幕终于蓄出雨的先兆。在这原该是破晓前的最深的黑暗里,伏雪握紧定苍,忽然无端想道:要下雨了……天还会亮吗?
“噼嚓!”
两道闪电接连劈下,将天空照得紫亮,韩碧扬声道:“喂——还敢出神?”
短暂明亮的视野中,但见那把魔刀嗡然震颤,竟疯狂涌出大股宛若实质的黑色雾气,仿佛刀刃中封存的夜被释放出来,同一瞬间伏雪只觉耳膜刺痛,哭笑惨嚎之声充斥脑海,似有百万鬼魂穿身而过,阴寒有如透骨之钉侵入五脏六腑,然而他来不及探究那是什么,甚至由不得丝毫分心,因为闪电熄灭前的最后一秒,他分明看清——那些黑色雾气纠聚如一只巨手,已向他席卷而来!
重叠的夜色比黑更黑,近乎使他失去视觉,唯有定苍古剑焕发出微微流亮,使他的心清楚坚决。千万次挥剑留在手臂中的直觉足以代替眼睛,伏雪凝定心神,捕捉住风向的瞬间果断出剑,啸叫的鬼哭霎时便被掐断。
眼前一片黑茫茫,只能隐约看见那把刀中放出的魔雾又凝聚起来,围绕着他盘旋不定,眼前刀客那超越常识的攻击已接近术法的程度,但他心中全无恐惧,唯有热血如沸、耳目清明,自小研习的剑术流淌在经脉之间,一招一式都如呼吸那般浑然天成。
伏雪深深吸气。他知道自己超常状态的来由——定苍中数十代强大剑者淬炼的剑意鼓舞着他,五百年间润养悠久的灵充沛着他,这把道剑的威力将他送上了平日里难以企及的高度。
然而他也知道与其相应的代价——自身的精神正在以十倍甚至百倍的速度燃烧,在他与这把道剑一并燃尽之前,必须……
“怎么样?喂——怎么样?”
笑声在黑暗中回荡,又似来自于四面八方,伏雪挡开韩碧自幽暗处递来的一刀,即又飞快回身,将蠢蠢欲动的雾气击散。他全神贯注,警惕着那把邪气缭绕的魔刀,可眼前的暗忽浓忽淡,身着黑衣的韩碧宛若雾里潜行的妖魔,行踪诡谲莫测,几番缠斗之下,他竟不能占得上风。
刀哭剑啸,又一次正面交锋。韩碧轻巧地向后跳开,低头看了看自己划破的衣袖,他身上已叫定苍留下数道流血的伤口,神情中却并无丝毫紧张,仍如玩耍般兴致勃勃,笑时咧开一口冷森森的白牙。
“这下连皮都没破,你快不行了吧?”
伏雪拄剑站定,强自压抑着剧烈的喘息,只有他知道自己眼前黑暗正逐渐变得斑斓,如常面色下心跳快得发慌——他竟仍然低估了定苍消耗的速度,这样下去,恐怕已不能在韩碧手底过得十招。
辨认着风声应付刀客与黑雾的两面夹击,留意着不能被魔刀留下伤口,本就对精神耗费甚巨,而定苍剑更如无底深渊,造就他的同时也蚕食着他。
思绪紧绷太久,以至于自由的流转都迟钝起来——此刻该想些什么?选好殊死一搏的招式?思虑衍派此后堪循的出路?或许是这一战来得太猝不及防,片刻喘息之机里,伏雪竟只能想到李清夷。
他灌下整整一坛子酒,才能够告诉自己,这下莽撞些也是可以的了,在那些无谓的折磨和真正的危机到来之前,让师兄离开吧……谁料到头来定苍剑终于还是为了守护宗门而出鞘,这算是叛逆未遂吗?不晓得九泉之下的师父知道了,还会不会气得揍他脑袋?
师父,师兄……衍派,如果在这里败了,想要保护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伏雪双眼血丝密布,嚼碎喉中腥气,强压下手臂的颤抖要再提起剑来,然而直至手掌失力,失去灵力流转的冷铁仍旧无动于衷,反倒是那猛地脱手险些叫他失去平衡。
韩碧见状,一边眉挑起,神情只似就要发出哂笑,面色却陡然一变。
——因为同一瞬间,一只手掌托住伏雪后倾的身躯,浑厚内息宛若滔滔江海,灌入青年几近枯竭的经脉之中。
只听耳边怒吼如雷声震遏:“凭尔竖子,也敢犯我衍派!”
接着衣羽之声飒沓而至,苏容易焦急的呼喊自后传来:“松君,撑住!”
伏雪勉力撑住定苍,回首唤道:“孙师伯,苏师叔……”
“松君,胆子真不小呀,”姜蝉子尖亮嗓音携着呼啸剑鸣撕开夜雾,“去巽位,咱们起剑阵!”
第17章 冬
李清夷在雪地里跪了一整夜,伏雪也就陪了一整夜。
直到天光大亮,石头一般彻夜沉默的李清夷终于哑着嗓子唤了一句“阿雪”,而摇摇欲坠地将伞撑了一夜的小少年也终于支持不住,一头栽进师兄冰凉的怀里。
李清夷一手抱着他,一手拔出嵌入地面的七苦剑,落雪入夜便止息了,清晨的寒风卷起遍野晶屑,扑在面上却冷得仿佛雪从未停过。伏雪头晕脑胀,昏沉中努力想把脸颊藏进师兄单薄的臂弯,后来发生了什么,就全不知道了。
待他从高热中清醒,已经是一日之后。
听说他醒了,百里横秋很快便赶了过来,神情像是松了口气,却又有些神不守舍,那张不擅哭笑的脸绷得很不自然。
“还好没把脑袋烧糊,你一直不醒,又咕咕唧唧地说胡话,把苏师叔吓得差点儿要去抄经。”
师父板着一张如临大敌的面孔说着勉强算是宽慰的话,无论怎么看都不能说是正常,于是伏雪直截了当地问。
“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百里横秋愣了一下,这名坚硬如铁的剑者临敌时从来面不改色,这时也只是平静地告诉他:“孤芳师伯走了。”
“走了?”起先他还没明白,傻傻地追问道,“去哪里了?”
“李孤芳已经离开衍派,从此不再是你我同门。”
“……”伏雪张了张嘴,片刻后茫然地发问,“那师兄呢?”
“清夷在剑坪练剑,我叫他来看你。”
“等等,师父……”
伏雪急忙叫道,可百里横秋只背着身向他摆了摆手,离开前没有回头也没再说别的。
所以最关键的那句疑惑,伏雪到底没能问出口去——
“可是,为什么啊?”
伏雪等啊等,没等来师兄也没等来师父,半大少年正是生龙活虎的时候,退烧后不多时便恢复了精神头,直挺挺卧了整天,这会儿再也躺不下去,干脆跳下床自个儿便往剑坪去了。
剑坪上的雪已被扫过,灰灰地堆在枯草地上,石板凹陷处残存着顽固的冰,太阳底下四处泛光。这时正是正午,日照当头,弟子们用饭的时辰里,坪上冷冷清清,所幸他要找的人还在。
李清夷只披单衣,抱剑坐在地上,正对着一块豁口的石板发呆,伏雪走近过去,发觉这豁口正是前日孤芳师伯用他怀里的七苦剑捅出来的。
“师兄,”他轻轻叫了一声,“你冷不冷?”
李清夷如梦方醒似的抬起头看到他,苍白面孔迟钝地露出一个笑:“阿雪,你怎么出来了,身子好些了吗?”
伏雪觉得应该有人给自己一个解释,关于某个忽然消失在身边的重要的人,没人来告诉他,他就只能自己去问,可问也不知道从何问起……那天孤芳师伯云游归来,漫天风雪里将师兄叫去剑坪试剑,然后他看见师兄跪在雪地里,再后来……
“师兄……”伏雪只觉一股没来由的委屈忽然冲上鼻头,叫他眼底一酸,竟就呜呜地掉下泪来,“到底出什么事了?”
师兄把他惯成一个十二岁还哭鼻子的娇气鬼,却又不再在他落泪时温言安慰了。小少年隔着泪眼看向兀自呆坐的师兄,渐渐在茫然中感到恐怖,直哭到伤寒的病气又返到脸上来,或许是还恼恨着长久以来疏远师兄的自己,竟不敢抬起手拉一拉师兄的衣袖。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李清夷才伸出手臂,将师弟满是鼻涕眼泪的小脸掩进怀里,伏雪强自憋着喉头的抽噎,听见师兄在头顶轻声说:“阿雪,我没有师父了。”
直到那时他仍不很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师兄毫无血色的手臂,寒冷得像是融进了冰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