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五年了。”谢静川算了算。
“这么久?”不过听住持的口吻,想来谢静川与住持有旧交情,这借宿借这么久也不是意外,“这五年来你都是在寺里一个人过啊?”
谢静川微微颔首。他这么一说,他才发现自己竟已经习惯了五年,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稍微出了会儿神,谢静川被范豫唤过神来。
他才发现自己竟被范豫带错了路。
范豫赶了几天的路,好难才到达泉明寺,舟车劳顿导致风尘仆仆,夜晚降临,范豫此时特别想洗个澡卸去一身疲惫。
“听澜,”范豫收拾一套干净的衣服出来,“寺中哪里可以让我冲个澡?”
大富人家的少爷还不至于以为在这山上能有在家的待遇,但如果连澡都没法冲就心堵了。
谢静川思索一番,发觉没法直接指路,道: “我带你去吧。”
去之前他还找出来几片皂角给他。
山中昼夜温差蛮大的,范豫跟着谢静川一路走,感觉越走越偏,天色又暗,忍不住问:“到、到了没?”
“就快了。”谢静川大步迈前,拨开与人几乎齐高的软草,“这里有片湖,你不要离岸太远。”
“原路返回就可以了。”谢静川撂下这几句话,欲抬脚回去,被范豫赶紧喊住。
“别别别!”耳畔是不知名的小虫在夜鸣,月华的微光不足以敞亮黑暗,范豫拽住他的手臂:“你你你……可不可以稍微留一会儿?我洗澡很快的!”
谢静川见他死不肯撒手,想来是认真的。
“这里很安全的,没有蛇虫鼠蚁之类。”谢静川发觉居然还松不开手,“不必担心。”
“我我我不是担心这个……”范豫舌头都打结了,“听澜!我唤你一句谢兄!等我一会儿嘛。”
“你不会……”谢静川思来想去,这里除了黑一些偏一些也没什么的,随口一猜,“是怕黑吧?”
范豫不言了。
还真是?
一片寂静中,范豫听得“噗嗤”一笑。
“是!我就是怕黑!”范豫破罐子破摔了,这点苦苦维持的脸皮一下被吹破,“我喊你一声哥!你就等我一会儿吧!”
“我可担不起你这一声‘哥’。”谢静川忍俊不禁,“可折煞我了。”
“还不快去洗。”他颔尖朝湖水一扬,“夜里湖水冷,你悠着点,要洗澡不早点说。”
范豫闻言赶紧解衣下水,免得他溜了:“没关系,我习武之人,这点小事就当锻炼。”
谢静川没有看人洗澡的癖好,待他褪衣便转过身去,抱着双臂立在不远处。
脑海里回闪范豫一脸惧色,被戳破后的尴尬的情景,谢静川一手握成空拳,抵在唇边扬起嘴角。
末了才惊觉自己似乎好久没有试过这般解颐。
从京城来到潘陵,这五年来向来都是影子作陪,书本为伴,身边已经很久没有人的欢声笑语。
“我洗好啦!我就说我很快吧!”范豫边大声嚷嚷边迅速穿衣,显然是怕黑之人向黑暗的虚张声势。
“你就在这里把衣服洗了吧,拿回去再晾。”谢静川转过身子,借着月光依稀看清了人影,不禁皱眉,“这么晚了,你把头发也洗了?怎么干得了?”
“就这么睡呗!”
谢静川见这长发还湿哒哒的,上前帮着狠力握干发中的水:“范大少爷,你平时就是这种习惯,湿着头发睡?”
“那倒不是,不过出门之后哪有在家方便,只能将就了。” 任由谢静川帮他拧干头发,范豫扭头对他一笑,“谢啦!”
“下次要沐发沐浴就趁早些,最好是正午来洗,然后把头发的水扭得干干净净,再坐在外面的台阶上等头发干。”
谢静川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会对才刚认识一天的人这么有耐性。
连他都忘记了,家父曾说过,他时不时会流露出来的爱操心身边人的习惯,很像他母亲。
“好,我下次听你的。”范豫想勾上他的肩膀,可碍于自己头发仍是湿漉漉的,不太方便。
他抬头远望,山中夜空晴朗,还能看清楚明明灭灭的星,洗过了澡浑身舒适,范豫累了一天,此刻神经完全放松下来。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
谢静川忽闻歌声,偏过头瞥了他一眼。
接到了他的视线,范豫一笑:“你接下一句呗?”
“我不会唱。”谢静川拒了,“你继续。”
范豫也不强迫,他一放松就爱唱起歌来。
“二十年重过南楼……”
少年的嗓音温润,如泠泠流水声,歌声淌过心间,比晚风更温柔。
少年们一前一后,却心照不宣地为这首词曲放缓了步伐。往后回首,这段记忆在他们的脑海或许依稀,星空永恒,替他们存下这份情景。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一曲毕,正好回了房。
年少时光如画卷,一幕幕滚来,铺不尽少年意气。寒窗苦读,韬光养晦,今朝无人识,为明日无人不识。
“时间过得好快啊。”范豫收拾自己包裹的时候感慨了一句,“刚来的时候,以为几个月很长,一眨眼就要启程了。”
快吗?
对谢静川来说,这一天,他已经准备了远不止五年,自觉已经可以一试,才选择和范豫结伴科考。
临别之前,明灯不停地追问谢静川还会不会回来。
诺言轻,离别重。尽管知道哪怕说些话骗骗他也好,可话语滚到了嘴边,还是说不出口。
“明灯。”住持缓步走来,让有些苦恼的小沙弥走到自己身边来,对谢静川和范豫道,“可收拾好了?莫要忘了东西。”
“收拾好了。”谢静川对住持深深作揖,“静川谢过住持五年之恩。”
“豫在此亦谢过住持恩德,借宿之恩,决不相忘,豫往后定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住持颔首: “不必言谢,望二位日后步步高升。”而后神情中似有些犹豫。
“住持还有什么事要交代?但说无妨。”谢静川问。
住持看了看谢静川,又看了看范豫,道:“若是二位日后飞黄腾达,千万不要道出泉明寺来,若想报恩,将恩德记在心间便好。”
范豫闻言一愣,谢静川却是立刻能懂得他的心愿。
“静川明白。”谢静川又是深深一揖。
“豫、豫亦谨记于心!”
当初范豫觉得泉明寺是个读书的宝地,并非没有文化渊源,除了这清净的环境,还有那淡泊的人心。
住持满意地笑了:“如此甚好。”
—— “那就祝二位,一帆风顺,马到功成。”
微风习习,竹叶沙沙,山路上是照着少年当初的来路印下的鞋印。仍记得来时的晴空,如今还是那般晴朗。
自潘陵到京城是段不长不短的路程,两人身上盘缠虽然是足够的,但两人还是不愿意乱花钱,除了必出的车马费,剩下的留作食宿,也是能省就省,所以才提前了许多。
“在船上还在看书?不晕吗?”范豫跟船家交代过后,俯身走进了船舱。
“反正也没什么事可做。”
对于一个很久没坐过船的人来说,谢静川就有些招架不住,头晕目眩了。谢静川放好书本,单手支起下颔,阖目休憩。
范豫上前跪坐在船舱,拍了拍双膝,对他说:“躺下来休息一下会不会好一点?”
谢静川看了看他,正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头昏脑涨,也不想顾这么多,卧下来枕在范豫的膝上。
意识朦胧之间,谢静川忽然觉得,有个人陪着也挺好的。
若范豫没有来到泉明寺,没有正巧与他相遇,谢静川仍然还是形单影只,冷暖自知,尽管有时候两人决策或是做事,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能动作更快一些,但偶尔,就像现在这样。
……人总是没法完全守着自己孤独的领地,尽管告诉自己千百遍,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好好的,可身边有些人气儿,总归让心充实了些。
“舱板冷不冷啊?”范豫的衣服比谢静川的要厚实些,加上他习过武,抗寒能力也比他强些,见谢静川不由自主缩起身子,便从自己包裹里抽出件外衣来为他披上。
笼罩在暖意下,谢静川不知不觉滑入梦乡。
耗了几十天光景,两人可算辗转到了京城,一路下来还算顺利。
重归故土,谢静川都快忘记“繁华”二字如何书写,面对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谢静川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好热闹啊!”范豫倒是东张西望的,看了一会儿才发现不太对劲,“怎么都开始置办年货了?这么快?”
“不快了。”谢静川觑了他一眼,“我们腊月启程,耗了几十天都有了,这不到过年了吗。”
范豫反应过来,细细算了算日子,恍然道:“真的如此!这么快就过年了。”
谢静川穿过人群,问:“回都回来了,要不要回家?”
“谁要不要回家?我吗?”范豫愣了一刻。
“不是你还能有谁,离家出走都几个月了,你父母肯定也很担心挂念你啊。”
范豫思忖一会儿,良久道,“不了,我那时留了封信告诉过他们,不必特意来寻我,到了时候我自然会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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